裴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簇新绯色官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铁栏外，腰间左佩银鱼袋，右悬出自小勃律的珍品碧瑟，随身晃动之际，灿若星辉，有如佛光。端是贵气逼人！

　　怎么会是他？裴霖心中暗自讶异。

　　尚书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杨钊，长安官场这几年风头正劲炙手可热的奢遮人物，突然跑到台狱里找自己干什么？2

　　“不知杨副郎拨冗屈尊来台狱见我一个戴罪猥鄙小吏，所为何事？”裴霖试探着问道。

　　“我已经说了，是为给裴校书提供别的选择而来。”杨钊叹息道：”惜乎裴校书公卿贵胄之后，清流雅望之材。岂能因小人鬼蜮之计而窘困狱中乎？杨某德行虽薄，但素来仰望裴文献公高义，倘若杨某对裴文献公子侄冤狱坐视不理袖手旁观，那上对不起文献公为国所做的功绩，下愧对杨某自己的良心！”1

　　他不会真的是来监狱救我的吧？不会吧不会吧，况且杨钊与自己非亲非故，救自己脱狱对杨钊能有好处？长安官场上什么时候还有这等不计利益的慈善家？

　　要么杨钊真就是脑子有病，不过不太可能，杨钊的官场经历裴霖自然也是知道的，早年从军剑南，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能力从底层爬到如今高位上的，这种能力很大野心更大的人突然跑过来跟你谈良心谈道德，要换做之前的那个从小在蜜罐长大的官二代，估计就信了，但对前世作为材料狗受了无数骗吃了多少亏的科研民工裴霖来讲，自然不会轻易就被杨钊这么带节奏。1

　　他肯定是准备利用自己，有所图谋！

　　“杨副郎可能有所不知，半月前在秘书省，薛怀道那小人阴谋害我请君入瓮之时，神态语气与杨副郎刚刚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辞都别无二致，裴某虽然愚钝，但不至于记吃不记打。杨副郎还是不要客气，有话挑明说吧。”

　　杨钊听闻此言，诧异的看了看裴霖，沉默了半晌之后，嗤笑一声，说道：“倒是杨某的不是，小瞧了裴校书。不错，杨某此次来台狱，与薛怀道之前一样，也是为请君入瓮，不过与薛怀道阴郁诡谲之瓮不同，杨某之瓮，外饰金玉，内有乾坤。裴校书入我此瓮，可解今日杀劫，坐享半年生福。最后只需借裴校书项上人头一用，替我户部度支司消灾释厄即可！”

　　“如何替你背锅……啊不，如何替你顶罪？我能怎么顶？”裴霖有点心动，虽然结果都是死，但杨钊的条件实在太优厚，未来也有转机的余地和翻盘的希望。

　　不过裴霖还是不明白作为一个戴罪狱中的小小秘书省校书郎，杨钊该怎么让自己出狱跨部门跨业务去跑到户部度支司背锅。

　　见裴霖不解，杨钊坦诚且耐心的解释道：“裴校书洗脱罪名出狱之后，会有贵人举荐裴校书为陕运使司下，勾当关中铁冶转运事，与少府监掌冶署、太府寺出纳使司对接事职，限天宝二年十二月底，转运铁锭二十万余斤至太府寺左藏库，由户部金部司勾检收验。”

　　这下子裴霖更迷糊了。

　　本朝自开元年间以来，圣人便经常绕开三省六部九寺诸监，设立临时的差遣使职来应付专门的事务，在军事上最有名的使职差遣就是节度使。而在财政上使职差遣名头就更多，比如在开元二十一年，为了解决江淮到关中粮食漕运问题，圣人专门让裴霖的三叔，当时的宰相裴耀卿兼任江淮都转运使，组建了一个庞大的转运使司系统，负责转运江淮义仓米到长安，解决关中粮食问题。

　　到了天宝年间，这些财政使职差遣数量更是飞涨，而且权力也越来越大，成为大唐官场上最有前途，最有油水的职位。大家抢都抢不过来，怎么现在还有人把这抢手的热胡饼往裴霖嘴边嗯送？

　　仿佛是看出了裴霖的疑惑，杨钊缓缓解释，“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今年下半年，水陆转运使司是一艘船都运不进关中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今年三月份韦太守所领的水陆转运使司不是运来千船东南财货入长安吗？那可是圣人在广运潭望春楼亲眼看见的，数百艘新船，一艘不少，都装东南各郡的珍宝财货。这事全长安人妇孺皆知，怎么水陆转运司现在反而一艘船都运不进来了？”裴霖很是惊异。

　　裴霖的三叔裴耀卿是在今年二月份去世，三月份的那场，由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主导的转运盛事，裴霖并没有去参加，而是在府中闭门守孝。但整个长安因此产生的沸腾热议和激动之情却早传到耳中，虽已过了半年，但时至今日京畿居民仍乐此不疲的讨论着。整个长安的教坊，都在传唱着当时广运潭上，百名盛装美妇为圣人献唱的《得宝歌》：

　　“得宝弘农野，得宝弘农耶？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这是大唐的盛世博览会，宣告帝国的富庶与强大，关中到江淮的漕运从此畅通，东南的财货粮食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到关中，支持着帝国在西北与吐蕃的战事。

　　这番美好的畅想如今被杨钊一语戳破。

　　“想什么好事呢？圣人和你们都只听长安民众笑，不见河南江淮百姓哭啊。”杨钊不屑的说道。“韦坚为了这场漕运表演，已经透支了河南江淮缘河两年的脚钱佣费，江淮义仓储备米粮消耗殆尽，河南百姓破产无数，穷竭民力，方得运这些官船入关中，斗钱运斗米。今年韦坚倒是搭场大灯会人前显贵，但户部度支司为今年支度国用计账大亏空，已然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了！”3

　　杨钊一席话，让裴霖当场如遭棒喝，大唐所谓的盛会，如火如荼，烈火烹油的场面，背后代价却是如此不堪与沉重。

　　“那这个铁料转运又是怎么回事？”停了半晌，裴霖继续问道。

　　“今年四月，陇右节度皇甫惟明攻占吐蕃西平郡，再立奇功，圣人大喜。现在整个陇右镇正在修整筹备，厉兵秣马，准备明年再与吐蕃大战，扩大战果。太府寺与司农寺调运所有储备军需运往陇右，但现在有缺额二十万斤铁料…”

　　杨钊话虽没说全，但裴霖已然全部明白了。关中储备铁料已然不足，需要从河南江淮处转运而来，但因为年初春天韦坚一番声势浩大的政治作秀，江淮、河南转运体系已经透支过度，再难有为。而西北与吐蕃战事急需，事关军国大事，不能马虎。

　　运不来的铁料，前线急切需求，这两项加一起，足以让一个让人眼红的热门香胡饼，变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臭狗屎。也难怪杨钊现跑来找人去当这个替死鬼。

　　“关中不缺铁矿，区区二十万斤铁料，为何将作监和少府监掌冶署不加急开炼，非要从关东转运呢？”裴霖发现了华点。

　　此话一出，杨钊的表情瞬间跟吃了屎一样，呼吸气息都变得有些紊乱，调整平复了半天，才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向裴霖，说道：“是，关中铁矿石是根本不缺，但缺木炭啊！开炉冶铁所费木炭巨量，现在秋冬之际，若是普通州县还好筹措木炭，但在关中，每年冬季都要从殿中省、司农寺、少府监、太仆寺、将作监抽调人手建立木炭使司在市场上购买木材十六万根，还得从京兆府、岐州、陇州雇佣壮丁七千余人，每年要运输木材八十万根，供应木炭给宫内和百官，就这才勉强够用，你还想拿去冶铁？每冶铁锭一斤就耗费三四斤木炭，五斤木材才能烧制一斤木炭。想让圣人和朝中衮衮诸公今年拿苑内蒿根做柴忍饥挨冻不成？”1

　　杨钊这一大串账目报的裴霖眼花缭乱，半天都没转过向来，整个大唐的上层精英和围绕着他们的脱产人口聚集在长安，让整个富庶的关中都有点吃不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1

　　“那咋不用煤……啊不，用石炭呢？”裴霖接着问。

　　“你……裴校书是圣人书读太多了“杨钊变得有点不耐烦，“不厘细务者不知这些常识也难怪，用石炭这东西炼铁毁炉废料，难堪大用，烧作取暖则有毒气烟尘，你以为就你聪明吗？有本事你真炼出二十万斤铁料，杨某也不要你的人头，让你背锅，户部也不需要人来顶罪，陇右也能补足军械，裴校书你也能立大功一件，自然前途无量！问题是你能吗？全大唐难不成只有你能变出来这二十万斤铁料？”

　　“你觉得你能吗？”杨钊说道最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觉得我能。”曾经的材料天坑专业学生，科研民工裴霖平静的回答，“杨外郎，一言为定，你助我洗清罪名出狱，这个替死鬼我替你们户部当定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