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罗希奭铿锵有力的发言,柳升不由得为之一滞。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花萼相辉之楼上,亦如战场。柳升的进攻势头直接被半路突然杀出来的罗希奭截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
现在的局面太尴尬了,如果柳升不管之前自己发起的议题,却向罗希奭展开攻击的话,一来以大欺小,他可是堂堂长安令,京畿县令,清流中层里的顶尖文官,距离那些真正的重臣只差一步之遥,毕竟上一任的长安令可是如今大名鼎鼎的韦坚韦运使。
以大搏小,赢了自己也不光彩,输了可就丢脸丢大了。老鼠虽小,但也能让大象无可奈何。现在罗希奭就是那个老鼠,柳升就是那个大象,亦如之前李林甫是象,柳升是鼠一样。
鼠鼠我啊,这下子真的是自尝苦果了。
二来柳升也知道圣人垂拱而治,清静无为的执政风格。圣人享极三十余载,对朝政掌控越发如臂使指的同时,底下的大臣们也摸透了圣人的脾性。
那就是,一项提议如果有了反对的声音,那就算圣人再心动,也不会忽视反对的声音,而是将这项提议强力执行下去,而是让正方反方打擂台,最后一方说(搞)服(定)另一方,大家皆大欢喜之后,才会继续下去。
说好听是垂拱而治,说实在点就是不沾锅,没问题的时候啥事都没有,到时候有问题了就是你们下面干的不对,执行的不好,当初又不是我让你们干的,圣人依旧是贤明的。
这一点,已经成了大唐高层官场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柳升同样也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发难,就是瞅准了御史台此时无人主事,群龙无首的局面。
正月时候那一场“曳白”大案,不仅将右座的左膀右臂,吏部两位侍郎苗晋卿,宋遥出贬,而且顺带报销了御史中丞张倚,少了御史台的干扰,右座麾下反对力量自然也无法集结,如今的右座,虽然威名还在,但中间环节被斩断,已成孤家寡人,就是个纸老虎。
如今出击,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一切蓄谋已久,借着左相迟迟不来,以提前开宴,不必等左相的理由发难,也因为所有反对自己,声援右座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提议正好能够顺利成章的执行下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宰相的地位就可以从这一小步开始,逐渐削弱下去……
情况理应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变数的话……柳升眼角余光阴狠的看着台下罗希奭,现在被这个御史台小吏给搅黄了!
一个御史台主簿,敢在这种大场面直对堂堂长安令,背后肯定有人!
李林甫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消失过,柳升所有的盘算,他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当柳升发难之时,他才会如此慌乱。李林甫自己也清楚现如今他的软肋在哪,也清楚柳升这一番攻势时机多么恰到好处,心计多么歹毒。
但一个长安令敢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发难,背后肯定有人!
短暂的沉默之中,柳升看着罗希奭,李林甫看着柳升,心里都有了相同的判断。
但,背后的指使者会是谁呢?
同样的一个疑问在两人心头之中升起。
在场的百官,经过一瞬间的慌乱之后,便安静下来,静静的看台上这几位的表演,事不关己的,就在那里静静吃瓜看好戏,心怀鬼胎的,手心里各自捏了一把汗。
“二位不要争执了,”看气氛开始不妙,高力士只好出来打圆场,“咱家对其他也不懂,就是问一问,左相怎么现在还没到啊?他是有公务缠住了吗?”
高力士的问询,自然不能视为等闲,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是圣人的问话。李林甫只好回答道,“左相好像是被刑部的公务给拖住了。好像是刑部下的比部司出了一点纰漏,左相去问责了。”
高力士自是回去与圣人禀报。圣人光是嗯了一声而已。这些都是小事,圣人自然不会多管。
开元初年,当时的前一天刚刚拜相的姚崇在圣人面前禀报一些郎吏官僚的升迁事宜,圣人两眼望着殿屋,理都不理姚崇,吓得姚崇回到政事堂后,以为圣人对自己十分的不满意,要罢相的样子,高力士对圣人进谏道:“陛下亲始听政,宰臣奏事,理应当面说声或可或不可,奈何一言未出耶?”圣人回答道,“朕既任崇以庶政,事之大者当白奏,朕与之共决之;如郎署吏秩甚卑,崇不能独决,而重烦吾耶?”
高力士将这话传给姚崇,姚崇方才转忧为喜。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是圣人的处政原则。
现在也是如此。左相李适之的庶务,圣人是不会掺和多问的,全面让他放手去做。右相李林甫任宰相也将近十年,对这很熟悉。
但这旁边的柳升就很尴尬了。他发起的进攻,现在被罗希奭一搅合,上不上下不下,卡在这里很难受,也无半点回旋之地。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地,百官公卿之中又闪出一位朱紫重臣来。李林甫斜眼一看,不禁冷笑一声,狗没咬到人,主人终于坐不住出来收尾了。
出来的人,正是京兆尹韩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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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萼相辉之楼下,一个苍头奴婢悄声从自己怀中掏出沉甸甸的一倮马蹄金,递给楼下的宦官中使,那个宦官不动声色收下,轻轻说道,“楼上柳县令正在发难,被一个御史台小吏给拦住了,高将军刚刚打了圆场,现在两方僵持不下,都在等左相他老人家呢。”
那个苍头拜谢道,“多谢袁中使相告,左相还在刑部,脱不开身啊。”转身告辞,临走时又塞给袁中使一个马蹄金,离开了花萼相辉之楼,朝着崇仁坊走过去。
一路上小心翼翼,进了崇仁坊,又直奔景龙观方向,他本想早点提速过去,将情况禀告给自家主人,但没想到,前面一个中年道士也是走在他面前,好像也是一路朝着景龙观方向走,看样子也很急,但偏偏脚上功夫不太行,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走的并不快。
老苍头只好按耐住性子,将步子压下来,悄摸摸跟在他后面。他和那个中年道人,一后一前,一同来到了景龙观。
那个中年道人敲了敲侧边小门,往里面说了几句话,回头扫了街上一眼,吓得这个老苍头急忙隐蔽身形,见四周无人,便闪身进去了。
老苍头在外面咋舌不已。自家主人现在就呆在景龙观呢,这个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刚刚要是自己急了一点,让那个中年道人发现,事情就会起变化,虽然那个奇怪的中年道人和自家主人会碰见,总会知道的,但绝不能由自己这边泄露出去。
保密,是一个得力奴婢的该有的意识。
过了一会,景龙观小门侧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出来了。老苍头知道,这就是自家主人了,再次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之后,方才迎了上去,将自己得知的情况禀告上去。
“幸好当初他跟我谋划这件事的时候,我心下起了疑,现在看来,那边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黑色斗篷的怪人说道。
“确实,奴婢一听,也是心下惊骇,这要是主人在上面直接发难,怕不是要栽了一跟头。”老苍头应和道,“那接下来,主人准备去哪呢?还是去花萼相辉之楼那边吗?他们现在应该交锋过了吧。”
“不,花萼相辉之楼现在还不能去,”取下了黑色斗篷,左相李适之沉声说道,“现在先去一趟御史台,刚刚李泌小友跟我提了一件怪事,我得去复核一下。”
顿了一顿,李适之接着说道,“那个二十万铁料转运的事情,有古怪。那个铁料转运使的人选,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