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繁星之下,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到那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天际。
然后他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了脑门子上,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老大,意外,意外……”身后的窗户里传来一嗓子。
周定斌回过头去,发现记忆中那个名叫小李子的死党的脑袋出现在窗户后面。
此时小李子的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看来在刚才的毛巾厂后巷一战当中,小李子同志也光荣负伤了。
他刚要说什么,就看到小李子的一只耳朵被人恨恨的拽了回去,还伴随着李妈妈的斥责“让你送个铺盖,你在这整什么西洋景,赶紧睡觉去!”
“李妈妈……”里面再次传来周芯的声音。
“我听夜校的张老师说了,你今天的课没上完就请假走了,趁着家里还有蜡烛,你赶紧补补今天落下的课。”李妈的话语伴随着沉重的关门,既表达了周芯今晚住人家家的意思,也说明他周定斌只能自己在外面对付一宿了。
周定斌面带苦笑,展开了脚下的铺盖卷。
这铺盖卷早已经补丁缝补丁了,却洗的很干净,盖起来很暖和。
周定斌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头顶上映出微弱灯光的窗口。
这年头供电不足,就算是大城市里也常常拉闸限电,普通人家里只能买蜡烛照明。
尽管一包蜡烛只要几分钱,可对于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元的李妈来说,这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若是换做平时,她们家夜里是不会点这么晚蜡烛的。
周定斌看着那摇曳的灯火,看着窗台上映出的身影,心中泛起了阵阵的暖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多年以来,不,应该说多年以后,他为了创业跟打了鸡血一般没日没夜的拼搏,就算是躺在那张几万块钱买来的天鹅绒床铺上依然辗转反侧。
没想到今夜,他蜷缩在这幢老旧的职工宿舍里,盖着这张满是补丁的被褥,睡得那样香甜。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早已淡忘的童年,母亲轻抚着他的背,他在母亲的臂弯里晃呀晃……
一九七八,翻涌的时代浪花。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那扇窗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的头上却多了一条围巾。
这是妹妹周芯的围巾,是他们的母亲离开前亲手给妹妹织的,上面还带着妹妹淡淡的体香。
东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他站起身来,仔仔细细的把被褥折叠好,迈步向着院外走去。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风嗖嗖的刮过,他脖子上的围巾随风飞舞。
他走入寂寥的天地之中,坚定如执着的先行者。
这伟大的时代,他来了。
只是……
都这时候了,咋还没看到有早餐铺开门呢,他都饿得不行了。
片刻之后,他身后的门楹悄悄的打开来,一张惺忪却俏丽的睡脸出现在了门后。
“哥……”周芯轻唤了一声,声音就硬生生止住了。
门外的角落里,只剩下了那叠好的被褥,她的哥哥早就不知所踪。
“唉……”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别管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了,眼下你还是学习要紧,你们周家还得靠你改变命运啊。”
周芯捡起地上的被褥,又看了一眼远外,这才不舍的关上了房门。
学校里的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要想改变他们一家甚至是两家人的命运,只能靠她了……
知识能不能改变命运?她不知道,她只想一家人像从前那样和和美美。
只可惜,不可能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妈妈的门再一次打开来。
因为她听到楼上传来了丁零当啷的声音。
咋回事,昨天晚上那些砸人家的混小子们又来了?
李妈回家抄起擀面杖就要冲出去,没想到脑门子上还缠着纱布的儿子先她一步提着菜刀就出去了,她一把还没拉住,急得在身后大叫起来。
周芯也赶紧跟了出去,这要是闹出人命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想到刚奔上楼,她就看到前面的两母子呆呆的站在楼道里。
“怎……怎么了……”周芯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家里虽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一桌一椅都是父母留下来,要是就这样毁了……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越过前面的两母子走上前去,心理预想着所有最坏的结果。
然后她也愣住了。
只看到昨晚那脏乱不堪的家已经变了个样子,被乱涂乱画的墙壁已经洗刷一新,破掉的窗户也贴上了报纸。
房门轻开,一个身影正在屋内的灶台前忙碌着。
那人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声响,暮然回首,面带微笑。
是周定斌,是她的哥哥。
初晨的阳光从窗外倾斜进来,照射在周定斌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
她从来没想过,哥哥的笑容如此明亮清澈。
“哥……你……”周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大伙儿都来了?正好,我下了面条,大伙儿趁热吃吧。”周定斌笑着说。
“面?哪来的?我们家早就断炊了呀……”周芯吃惊的问道,随即她就明白了什么。
周定斌身上那件父亲留给他的夹克衫早已不知所踪,那是哥哥最宝贵的东西,弄脏了一点他就要跟人拼命的。
“天热了,那玩意儿留着没用。”周定斌傻笑着说道。
“哥……”周芯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冲过去抱住了哥哥。
周定斌轻扶着妹妹的背,嘴里说着“别哭了,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心里却在感慨,自己这个妹妹发育得真好啊,咳咳……
“就知道瞎折腾,面都糊了!”李妈一屁股挤开拥抱的兄妹俩,抢过漏勺去捞面。
“我也来帮忙。”小李子也跑到了灶台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因为粮食是限量供应的,平日里他们家能吃到的大多是杂粮,什么木薯米糠玉米黄豆的混合在一起,难吃不说还填不饱肚子。
这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点玩意儿根本不够吃,这白花花的大米面条闻着就流口水。
最终那一大锅糊掉的面条大多让小李子一个人干掉了,周芯只吃了几口,周定斌和李妈几乎没动筷子。
看着小李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周定斌是又好笑又心酸。
这时代的人,太难了。
吃完面李妈提着那个粘糊糊的锅下楼去洗了,临行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周定斌,你老实在家呆着别出去鬼混了,让你家周芯省点心吧。”
“嗯嗯。”周定斌苦笑着点头,心说我这当哥哥的怎么沦落到要让妹妹省心的地步,这姓周的也太操蛋了。
周芯也说道“哥,你在家里休息吧,我出去了。”
“出去?你去哪啊?你不是要读书备考吗?”他不解地问道。
“我晚上才能去夜校,白天要去给单位里帮忙的,你不记得了吗。”周芯说着就向外走去。
周定斌老半天总算从记忆力回想起来了,周芯白天确实是要去李妈妈所在的电影院干活。
李妈妈是附近一家国营电影院的职工,靠着她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这一家子,更别说还有周家这俩经常去蹭饭的兄妹了。
因此周芯平日里就要去电影院帮忙,什么搬桌椅,擦板凳,清洁卫生间之类的都要干。
她不算职工,连临时工都不算,也就是个干杂货的。
因此她没有一分钱工资,顶多能跟着李妈妈在员工食堂里吃一顿工作餐。
就这种所谓的“工作”也是李妈妈求爷爷告奶奶换来的,电影院的领导也知道这种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周父以前也是这里的职工,只不过后来出了事……
事实上那年头吃国家大锅饭的大有人在,反倒是像周芯这样勤勤恳恳给人家干活换饭吃的才是少数。
至于周定斌和小李子这对难兄难弟嘛,李妈妈那点可怜的工资顶多能勉强让他们俩饿不死,要吃饱是想都别想了。
因此他们俩每天在街上瞎晃,除了确实没事可做之外,实际上也有“觅食”的成分。
什么地方有零工,哪里需要搭把手,他们就去卖一膀子力气,给口吃的就行。
实在没有吃的,什么劳保手套,防臭鞋垫,露底袜子,破洞内裤……人家有啥他们要啥,拿到手再想办法换吃的。
回忆起这一切,周定斌赶紧叫住了妹妹“周芯,你别去干活了,还有几个月就要考试了,你踏踏实实的在家里看书吧,干活的事情我去。”
周芯回过头来吃惊的看着哥哥“哥……你要去?”
“咋啦?你能干我就不行吗?”周定斌故意板起了脸“放心吧,午饭少不了你的,要是有大鸡腿保准给你带回来。”
那时候别说鸡腿了,鸡蛋都是稀缺物,周芯自然知道哥哥在说笑,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
“好了,没啥好可是的,这事就交给我吧。”周芯还要说什么,他又继续说道“考试是一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希望周芯同志你排除万难,达成目标,愿我们兄妹二人在胜利的彼岸不见不散。”说完他不给周芯拒绝的机会,追着李妈妈的背影去了。
周芯呆呆的看着哥哥离去的方向,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来都不知道只上过中学的哥哥这么有文采的,这简直太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