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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明哲
作者:蓬莱散人 数字:3032 吐槽:6 更新日期:2023-05-31 11:08:06

  回到平山庄的时候,暮色已深。

  谷平太住在临庄,因此半路便就告辞回家了。伊达政衡独自牵马进入庄屋,刚入前院,便听见一阵哭声。

  室野平三、二阶堂信弘和野山益朝等人皆在,此外还多了三名陌生男子和两个女人。

  哭声便是那两名女子传来的,她们跪在米五郎的尸体边上儿,年长的抱着尸首,嚎啕痛哭,年少的那个声音小些,但也是垂泪不止。

  野山益朝瞧见代官回来,赶忙小跑着过来,接过缰绳,自牵马去厩棚。

  室野平三、二阶堂信弘和另外三名身穿葛衣的男子,快步迎上前来。室野平三指着三人中,那名腰间佩刀的武士,介绍道:“代官,这就是咱们庄内的番头伊贺贞长。”

  “贞长,见过代官大人。”伊势贞长约三旬,高大粗壮,隐隐比众人高出一头不止,显得格外孔武有力。

  延喜式庄园中,若是将代官比作为主人,那么这些个被称为‘地下家’的武士就是爪牙,自平安朝起便是由健勇者为之,是代官们需要尽心拉拢的鹰犬,应当礼重相待。

  伊达政衡亦不例外,还了一礼后说道:“伊贺番头客气了,你我都是为幕府效力的御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室野平三指了指另外两人,接着道:“藤八、松阿弥两个,皆是咱们庄屋的守卒。”

  这两名守卒相貌寻常,即便穿着代表守卒的葛布衣也无甚威风,依旧是副乡间农人的模样,因此不值留意。

  彼此相见过后,伊势贞长说道:“不知代官您今日来,没能相迎,实在是太过失礼。”瞧了眼米五郎的尸首和那两名女子,接着说道:“要非是得了相告,怎么也没想到中村太郎居然会如此大胆,竟然跑去草市内,当着大庭广众之下便拔刀杀了米五郎……方才大人去了尾田村?可得知中村太郎逃去了何处?”

  “听人言说,中村家在下野国有些亲眷,兴许是逃去躲避了。他家中只有老母和幼弟两人在,未曾躲在家中……这两个女子是米五郎的妻女么?”

  室野平三答道:“正是。”

  米五郎妻女一门心思都放在丈、父的身上,恸哭不止,尚没注意到代官回来。室野平三走过去,叹了口气,劝道:“你们二人先不要哭了,庄内的伊达代官回来了,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来说。”1

  他不去提醒还好,一提醒,米五郎的妻子立刻抬起头来,这前院内新来的只有伊达政衡一人,明显就是代官了。

  她扑过来,抓住伊达政衡垂下的衣摆,扣头哭诉:“代官!代官!贱妇丈夫何其无辜,俺家也不过是替人做事,典刀时也未敢克扣分毫钱财,怎生那中村太郎便就非要追着不放?米五郎这一死,丢下贱妇这双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代官,求您一定要贱妇做主!

  闻其哭诉,饶是伊达政衡心中已有决定,也不免为之一哀,他后退两步,将袖衣下摆从她手中挣脱,弯腰将之扶起,宽慰道:“杀人者已经逃窜下野国,此案得上报郡里,该如何处置,全凭郡司大人论责。不过,你且放心,庄屋这处一定会秉公而行。”

  妇人连连叩拜,泣不成声。

  “天色已晚,乡间道路难走不便。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县中报案,郡里面至多两日内,便会派遣人手下来。你们是苦主,定会去寻你们询问内情。回家后,不要外出,在家安心等候,可知晓了么?”

  伊达政衡复又温言安抚,心中却是连连叹息:‘于情于理,都该让中村经长伏法偿命,奈何…唉…’

  他自穿越而来的这十来年,受身边的公卿、武士的影响,却是愈发的贴近当世的功利之念。若是米五郎还活着,他兴许还能为了对方有德商的身份,居中说和开解,现下人既已死,却是不值得再耗费心思。1

  米五郎的妻女确实可怜,他在平山庄担任代官的日子还长,若有机会,多多帮扶她们一把也就是了。3

  一边想着,他一边又招手请室野平三过来,说道:“米五郎往日收放利债,恐怕会得罪不少人。而今死于非命,在庄内又无男丁亲眷可以依靠,她们两个妇弱人家,失魂落魄的,老丈你且送上一程,告诉临近百姓、村头一声,要他们晚间多多留心一些,好生看顾,免得被些无赖闲汉欺上门去。”

  室野平三应了,搀扶起妇人,又唤过米五郎的女儿,劝解了好一阵儿,方才陪着她们离去。米五郎的尸首还得留在庄内,妖等郡内派人勘验之后,才能送去下葬。

  伊达政衡的举动,尽数落在庄内诸人的眼里,伊势贞长赞道:“代官菩萨心肠,米五郎妻女更是好福报。”

  以往米五郎不敢得罪中村经长这样的武士,但对其他百姓可就没那般客气了,干过不少欺行霸市的买卖,这回儿丧命,等着去报仇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方才那几句话带过去,谁再想去趁人之危,心里也得好生掂量一番。

  伊达政衡却是没想那么多,摆手言道:“盗杀人命,乃是大犯禁三条之内,不能耽误,需得赶紧上报郡衙。番头,今晚怕是还得辛苦一趟,去郡里送信。”

  伊势贞长是“组方番”,不光有巡查街道、町村的义务,当治下出现了人命案、米骚动等警急情况,还有向郡司传信的职责。1

  虽然天色昏暗,夜路不便,但於公於私都当走上一趟,他爽快应承。

  “你等一等,我再给你写份文书,以方便你宵禁后能够进入城馆。”

  伊达政衡自去后院写好两份文书,交到伊势贞长手里,叮嘱道:“此去郡衙少说几十里路,你一个人赶路也来不及,我将马借给你,也省的许多麻烦。”

  马匹可谓是武士的第二条性命,不光价格不菲,就是每日草料的花费也不是普通武士能够承担的起,若非是这回出了人命案,伊达政衡是不愿外借的。

  伊势贞长也是武士,其中道理怎会不明白,连声道谢,当下也不耽搁,牵辔出门,马蹄声在黄昏中踏踏而行,径自往北投往郡衙。

  同郡内一样,平山庄诸人在当值时都得吃住再次,不得随意走动。往常,饭食都由室野平三来负责,锁住土仓大门的锁头钥匙也是带在他身上。

  方才走得匆忙,忘了留给众人,只好等他回来在做饭。伊达政衡奔波一整日,劳累过头,反倒是不觉得有多饿。

  心中思绪纠缠,自家乱世割据的图谋,初任代官的筹谋,中村经长在乡里的仁孝义举,以及那些跟从他从九州回来的老卒,明日得知了消息,又会作何反应,倘若郡内派人过来询问,他又该如何搪塞。

  如此种种,千般盘算在他脑海中交错,却是让他不由得头昏脑涨。

  他索性不再多想,吩咐二阶堂信弘几人,将米五郎的尸体用草席重新卷好,搬去柴房停放,自己也不脱去胴甲,随意的靠坐在庄门口的一条青石板上。

  残霞落日,浸染了远山尽头处的半边天幕,稀疏分布在沃野间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变得稀少起来,偶有从庄门外匆匆走过的,也不再是行商客旅,而是从附近田里归家的百姓。

  庄屋诸人忙活完后,百无聊赖地凑在庄门内。二阶堂信弘、野山益朝已经同这位新代官,打过了些交道,但藤八和松阿弥却是头一回见,心里很是好奇,一直盯伊达政衡,偷眼瞧看。

  面对新代官,几人都想同他说些什么,可伊达政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处眺望横亘远处的山岭,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开口,挑起个话头。

  最后,还是跟着伊达政衡一同去尾田村的野山益朝忍不住,先开了口,打破了这持续许久的沉默,他问道:“代官,你原先一直都住在郡衙城内么?”

  “正是。”

  “那您来俺们这乡下地方,可还适应么?”

  “那里住不是一样?实不相瞒,我在郡衙居住的也不过是一间旧屋罢了。”因五色八姓之故,各阶朝臣氏族所居住的屋敷占地、规格皆有定制。

  罪臣自被流放的那一刻起,便被剥夺了家名出身,那怕尊贵如后鸟羽天皇再被流放隐岐岛后,也只能寄居神社内,在冻饿中凄惨病死。天皇尚且不能豁免,其余臣子的下场更是可想而知,生活困苦尚在其次,妻女多半也要受到狱卒的凌辱。

  这也是为何如诸多倒幕事败的公卿们,宁可违背佛法,选择举家自尽,也不愿被远流千里之外的主要原因。

  藤原英房因誉满天下,加上伊达氏向奥州总奉行所出面斡旋,避免了那样的艰难的处境,但亦只得了几十间旧屋,供给一遭被流放的公卿,极其家眷存身。

  这种恶劣的居住状况,直到收纳大佛流的两位探题为弟子,并得诸多豪族的馈赠才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