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圆喜晚年沉醉佛法,不但本人出家为僧,更是笃信因果转世之说,希望通过改革,实现:“无地不耕,无田不井;张平安之纲纪,立幕府之御恩”的政治改革,如圣德太子摹仿唐制一般,再造国朝社稷,同时也为来世荣华,积累福报。
当时与之敌对的连署北条基时,尽管多次痛斥三司诸辈暨立妄为,老僧所行不知所云,但依然称赞:“入道行十一之征,可谓取民有制。”
由此可见,镰仓幕府积弊何等深重。
但是,凡是就怕但是,如果长崎圆喜真的改革成功,就不会有后醍醐天皇与诸多公卿、僧众积极谋划的倒幕之事。
尽管长崎圆喜,已经考虑到了有人“虚占不耕”和“诈匿不输”的情况,并制定了周密的处罚措施,但是他仍旧高估了镰仓幕府对于地方郡国的掌控。
什一税法什么都好,但对于“豪右之家”来讲,这就是最大的威胁。
所以那怕是山寺佛像,都能想出来在地方上的富户一定会隐瞒实际田产收成,而且地方豪族会同幕府、朝廷委派的官司役吏沆瀣一气,最终还是把矛盾转移到那些个苦不堪言的庶民百姓身上。
根据伊达政衡父亲的评价,“圆喜行什一之法,国之大善……然收敛之时,蓄积盖藏,民或不实输官,官亦不肯尽信,如之奈何?”
最终导致改革后的“什一税法”,名为古贤,其实裒敛,而刑罚严急,吏夤缘为暴,民久罹兵革,益穷困,陷罪者众,海内苦之,弊端同样不小。
为了严格执行什一税法,政所又公然鼓励百姓互相告发,出首检举乡内豪族不法诸事,以求能够稍止风气,但结果却最终以“诸道以税抵罪者,凡千余人。”
不过瑕不掩瑜,诸如长崎圆喜在其《戒守劝农令》内,首先指出“贱末而贵本,欲使黎庶之民,皆趋南亩”的治国理念。
并派遣检非违使(类似御史大夫、廷尉)采风七道,敦促国郡乡司“出入阡陌,躬劝农桑”以此确保“勉尽率土之力,使地无遗利”,最终实现“户口藩滋,国本永固”。
并在北九州、武藏野、陆奥等地组织过相当规模的新田开垦,救赈受灾的流民和百姓,允其重新补籍授田,以家格、功绩来济抚破产的御家人,成效斐然。
至少在表面上,挽救了镰仓幕府那早已经濒临破产的财政。
武石高广开口勉励,说道:“入道方略,想来伊达庄头业当知悉,身为代官除了要拘捕盗贼,劝农安民亦是要务,你既然是英房公的弟子,想来定能大治乡里,使得百姓维持如此富足。”
伊达政衡忙声应道:“奉行教诲,藤七郎一定铭记在心。”
自从入得村内,一路沿着街道行走过来,伊达政衡将多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观察留久村内情况,可以看得出来,村内民口虽众,但百姓过得却远远称不上富足二字。
进出的百姓大多面色憔悴,敝履褴褛,周围房舍与尾田村看去毫无二致,穷漏的四处透风。那些个在各处玩闹的孩童,也都是蓬头垢面,连双草鞋都穿不上。
伊达政衡心中叹息:“连年上番、劳役,良民土地遭到豪族兼并,幕府却依旧横征暴敛,苛政凶猛如虎,百姓辛苦一年,所剩余粮尚不足以糊口。民有变,则掠之于商贾,德政豁免,不过是饮鸩止渴,最后商亦累增货值,物价每日腾飞,连带着其他尚未破产的御家人和豪农也是怨声载道。”1
“坐食利禄的诸多权门,却受享庄园数万町目,膏田满野,奴婢千群百计,聚敛钱谷何止亿万,长崎入道就算是想尽办法,给镰仓幕府这座在风雨飘摇的旧屋裱糊,又能撑到几时?”
短短数十年间,数次上天警示,元亨初年京都大旱,镰仓幕府一度想要借口后醍醐天皇失德,想要废黜其位,却反被罪己诏巧妙化解。
随后正安三年,镰仓府上空有彗星横飞过境,民众皆认为是大凶之兆,因惶恐而发生骚动,一时间谣言四起。
执权北条贞时被迫退位隐居,随后又是武藏大地震、水患、旱灾接踵不断,几乎波及关东十五国,无数百姓饥穷逃难,迁转流连,饿殍道旁。
即便知晓,天下人越是厌憎北条氏的统治,便越有利于尊王倒幕,但伊达政衡时长也会辗转反侧,心中感到夙夜难寐。
倘若他未穿越到这奥州独眼龙的先祖身上,只是一介潦草贱民,现在多半早就化作遍地枯骨。
…………
在地头的带领下,诸人很快来到了米五郎家外。
米五郎开设土仓,生活条件远比普通百姓要强上太多,整个村内的宅邸,便数他家的最为宽敞。
地头侍上前敲门,开门的米五郎的女儿,见到伊达政衡带着官吏登临,忙不迭的要下拜行礼,一个慌乱,脚下绊倒门槛,险些摔倒在地。
伊达政衡忙上前半步,伸手将她扶助,米五郎的女儿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年纪,大概哭了整个晚上,形容憔悴。2
昨天傍晚在庄屋时,伊达政衡心中一直想着中村经长的事情,没怎留意,此时靠近来看,她个子虽不高,但因自小衣食无忧,皮肤白皙,生得也算眉清目秀,若非家中遭逢这等惨事,兴许很快就能寻个好夫家。1
武石高广免却她的跪拜,怜悯道:“少孤失怙,实在令人哀怜。吾乃是奥州奉行所内的目代,特为你父亲的事情而来,你母亲可在家中?”
“母亲,已经等候官长多时。”米五郎的女儿强忍泪水,压低眉目,抽泣的说道:“诸位大人,还请进门吧。”
伊达政衡伸手将另外半扇门户推开,伸手请武石、春日两位现任先行,步入院内。
米五郎家的宅邸分作内外两院,几可比拟平山庄,因其开设土仓的缘故,前院左侧的几间空屋内都堆放着各类典当的物什,诸如耕犁、竹篾等不值钱的杂物,也都是随意堆叠在各处。
不起眼的角落里,则拴着几条用来看家的土犬,见到有外人进来,立时狂吠猛叫,不但吵嚷,而且腥风厌气也大。
春日显国平素最喜洁净,不由微微蹙起眉头,当下就用袖子掩住口鼻,嫌弃的模样表露无疑。
米五郎的女儿局促不安,抓起一根靠在木屋边上的竹棍,敲打狗栏,小声的吓唬道:“别叫了,别叫了!”却是毫无作用,她更加彷徨无助。
武石高广言道:“几条土犬罢了,莫要再多做理会,进得后院它们寻不得生人气味只会安静下来。”
当下,在一片狗叫声中,一行数人在米五郎女儿的引路下,来到后院那间大屋敷的门口。她略微犹豫下,停住脚步,似乎是屋中还有旁人,不好直接推进进去。
靠得近前,伊达政衡似是听见屋内有念佛声,问道:“莫不是,屋中请了药师僧来治病?”
“正是,请了乡里的讲师,正在向权现祈福。”
“讲师?”
一直紧紧跟随在后方的伊势贞长,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抢声答道:“应当是南坊禅师……我说的可对?”他转头看向米五郎的女儿,出声问道。
米五郎的女儿垂首答道:“正是南坊禅师。”
俗言“不为禅僧,便为良医”,时下因为尚无女医,再加上治病过程中的种种避讳,再加上学识方面的垄断,导致医师这个职业基本都是由药僧兼职。
武石高广对于僧众治病,并未过多在意,只是随口问道:“这位南坊禅师,却不知是出自那座山门?”
“禅师本是房总法华的高僧,因循日持上人步施函馆的足迹,周游陆奥国全境之后,最终落佛在俺们乡里内讲法。”房总法华,即是日莲宗的别称,不过其信徒均不受此蔑指。
遂以其发源地房总半岛为前名,以区别位于京都天台山的法华宗本堂。
此言一出,武石高广、春日显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对视一眼,均是看出对方面有愠色,两人分属幕府和朝廷,但是在对于日莲宗僧众的厌恶,却出奇一致。1
伊达政衡默不作声,上前半步,想要透过虚掩的门缝向内里观瞧,可因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武石高广开口问道:“你母亲夜染风寒,正是应当抓紧救治的时候。请来的这名僧人怎不见煎煮搽药,反倒是在念佛诵经?”虽说隔着门户,但诸人依旧能够隐约听见屋内持续不断的诵经声。
伊势贞长言道:“奉行常在府衙内,可能有所不知。南坊禅师乃是验修道出身,若是谁人得了病患,都通过佛法来延请山神权现治救,很是灵验,最主要是分文不取,乡中百姓感念其德行,纷纷转信了法华宗门下,只可惜实在穷苦,无钱为禅师修缮一座大寺,以为山门。”2
地头侍也随声附和,言道:“是啊,前些年俺听闻下野国闹饥荒,便有房总法华僧人能施展裁纸化粮的法术,填仓实禀,端称神异,想来治个风寒当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