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村家门口,诸人却是大吃一惊。
门户敞开,院内聚满了丁壮,足足二十来人,挟弓佩刀,甚至为首几人披挂大铠,甲胄俱全,全都面对向正堂屋敷,依次跪坐,排成数列。
伊达政衡心中咯噔一声,首先的反应就是去找二阶堂信弘,目光扫过院内诸人,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一并掺和进去。”
武石高广诸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伸手指点院中的那些人,惊诧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村中的地头侍揣揣不安,结结巴巴地答道:“回禀…回禀大人…这些人都是与中村经长一起从九州回来的故旧,听说了他家中出事,这才结伴前来拜慰老夫人安康。”
这那里是在拜见问安,分明是在聚众向郡内派来的官吏示威!
武石高广面色一派铁青,没理会这番虚言应付的说辞,直接扭脸瞪着石川教隆,冷冷道:“彼辈倒是消息灵通,不知这些人之中可有来到主典家中相送茶具之人?”
石川教隆带着几名家仆过来,现下只於他一人,言下之意就是他劝说不成,才派人泄露消息,打算改以武力恐吓胁迫。
伊达政衡本就“做贼心虚”,为了摆脱暗中传信的“嫌疑”,他虽不知这些人是否因为自己的传信而来,但派二阶堂信弘先一步过来捎话,总归是证据确凿。
若是一个不小心,让村里的地头侍给泄露出来,少不得要受到责罚,说不得才刚上任的保司代官,今天就要被革除。
伊达政衡微微有些后悔:“早知乡里还有石川教隆这号人在,说什么也不该让二阶堂信弘出面!”他虽有意借着中村经长杀人一事,好来收买人心,但若因此获罪,可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只盼着石川教隆,能把这口黑锅给背下来。
村内地头侍先瞧了眼伊达政衡,又看了石川教隆等人,然后小心翼翼地答道:“刚才有人,……”
伊达政衡后背冷汗直冒,恨不得上前一脚将这地头侍踹翻在地,扯个谎话唬弄过去就是了,平白乱看些什么?
“刚才有人怎么?难道是人过来通风报信不成?”
“没有,没有……刚才有人来请中村经长饮酒,见到老夫人染病,所以才领着人探望,商议着凑钱去请医问药。”
“病了?”武石高广轻蔑嗤笑:“这病来得,却也是实在凑巧。吾等一来追捕封查,她就病了?不碍事,去到郡衙小住几日,想来什么病也都能够痊愈!”
迈步想往院落中去,可中村家的院落本来就小,全被那二十来人占得满满当当,连条过道都没留下。
石川教隆赶忙上前,大声说道:“郡内的目代奉行和大解助来到,尔等还不快快跪拜相迎,出门离去?”
院内诸人等候有时,为得就是阻拦郡内下来的官吏,自不会理会於他们。
此时闻言,跪在最前的一名身披赤威卷腹胴甲,腰横长刀的武士带头,二十几人一齐俯身下来,额头触地,整齐划一的拜向屋内,大声说道:“郡内官吏来访,侄儿等暂且告退,老夫人请好好养病,大兄吉人自有天佑,万勿心忧伤神。”
跪拜完毕,纷纷起身,昂然列队从院中出来,却没有离开,而是依旧守在外头。
如果说最初只是因为中村经长,颇俱任侠气节,且又隐约流露出对于尊王之意的倾向,所以才愿意略施善意。
如今看来,却是大大低估了对方的名望。世人多口惠而行难至,遇事即躲者众,但愿意挺身而出的却无几个,敢於抗争镰仓幕府得更是百中无一。
中村经长已经远遁他乡,尚且有二十多名朋党闻讯之后,选择背弓负刀赶来,直面郡中官吏。倘若此人未走,振臂一呼又能聚集多少人手,而那些从九州退役下来的老卒,散居在乡中的武士又能带来多少青壮百姓?3
伊达政衡心中更是后悔,只不过,这次后悔却非让人知晓自己竟然有包庇的嫌疑,而是唯恐没能做得更好,把名声一并传扬出去。
原本追捕是由春日显国负责,武石高广只是负责居中督促和协助,此刻却被眼前这群无法无天的恶党,给彻底激怒了。
武石高广为人谦和,虽有些恪礼守旧,但没有到不通人情的地步,他了解案情过后,知悉中村家唯剩下孤儿寡母,并没有打算一并牵连。
所以才会用严厉的语气,询问伊达政衡是否准备捕拿罪犯亲属抵罪。
可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先是石川教隆三番两次的纠缠,试图法外脱罪不成,又聚集于此耀武扬威,心中登时怒不可遏。
这与他的经历也有关系,他族姓单薄,家中虽小有些资财,但却只是世代务农的豪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勤勉奉公,清正廉明。
即便因此恶了恩主之父,却也从未曾动摇过信念分毫,以至于前代奥州探题大佛(北条)维贞都敬重他的德操,数次派人探问口风,有意延请他担任家宰,辅佐子嗣。
家宰者,主宰家中大小事务,类似管家的角色。虽不是正式官职,但同国守之间的关系却更为亲密,称得上国家之下,万人之上。
尤其是北条氏庶流家中的诸多守护,因兼任幕府三司内的职役,对于令制国守护多以遥任为主。
令制国内的具体事务,通常就要依靠家宰,或是守护代前去处理,大佛维贞身为实任奥州总奉行,却有意物色一名可靠的家宰,显然是不甘心远离镰仓府这个权利中枢。
作为一名没有家世的豪农之子,武石高广能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殊为不易。
他是依靠自身才干脚踏实地,从最基层的微末小吏走到如今的位置上,所以才叮嘱伊达政衡,一定要多行善政,劝农耕桑。
也因为自家年少务农,亲眼见过那些自诩“任侠”,结党为恶的武士们是如何跋扈害人。否则怎么会如此痛恨,听到石川教隆曲意求情,见到一帮子恶党齐聚为祸,才会怒不可遏。
“彼辈仗恃勇力,专横暴戾,百姓心中怨愤而不敢言,今日又私自群聚在罪亡家中,难道是想学畿内的盗贼们来对抗幕府,作乱造反不成?”
现任幕府执权北条高时仍不理政务,专以斗狗为乐,时长责令各地郡国内的富户、豪长向镰仓府进献猛犬,大和国人越智家澄因为延误期限,遂遭到杀害。
其父越智邦澄於是广散家财,恩结党羽,于奈良盆地和吉野地区之间连绵的群山之中,悄悄修筑起险峻的高取城后,率领部众和藏匿山谷间的流民,围攻大和国衙,尽杀六波罗探题府驻派在大和国内的官吏、御家人,搜罗数百野犬纵放啃食尸体。
镰仓幕府数度派人围攻,但因高取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前往讨伐的各路兵马反而因在山中行军,屡屡遭到山民伏击,反被杀得大败而归。
有此前车之鉴,武石高广丝毫没有畏惧,他大步入院,喝斥道:“吾乃磐城目代,奉探题敕令前来追捕盗贼,中村氏家人还不速速出来跪见?”
他如此大发雷霆的模样,却是让伊达政衡吓了一大跳,看了眼依旧围在外间的诸多恶党,赶忙紧随其后,伸手紧攥住刀柄,对身旁的伊贺贞长与其他几名随行的步卒说道:“严加防备,若是外间那些恶党骚动立刻关闭门户!”
春日显国不以为意,但瞧见这帮恶党群声骚动之后,不由面色微变。
他与武石高广此行而来,只是为了清查案件始末,故而随行的几名步卒都只着葛裳,未曾着甲,万一真个不慎厮杀起来,怕是讨不到便宜。
石川教隆最后入院,对武石高广说道:“目代稍等,先容我将中村尼请出来一会,问明前后细情,再做论断也不为迟。”
屋敷柴扉关着,不等石川教隆过去,吱呀一声为人从内打开,一名少年扶着个身着旧衣的老妇从中走出。伊达政衡却是认得,正是松鹤丸与中村尼两人。
头一回见得这等架势,松鹤丸被吓得面色苍白,许是哭得太久,本就患有目翳的双眼愈发红肿浑浊,行走全靠旁边的幼子搀扶,双鬓更是尽白,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昨日相见时,还没觉得如此苍衰。
伊达政衡迎将上去,搀住中村尼的另一边,轻声劝道:“昨日经长兄长去寻米五郎讨还公道,两相攀扯之下,不甚误杀……”
中村尼打断了话语,说道:“保司莫再宽慰了。”一话未比,不由得老泪纵横,说道:“孤妇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全是俺牵连了太郎……千万错处,都赖我怎生就将家宝随意典当出去了?”
“尔即中村太郎经长之母?”
中村尼颤巍巍地想要跪下,武石高广为人耿直,却非是真个寡薄无情之辈,心中再是气怒中村经长的那些朋党,却也不至于为难个老妇人,说道:“不必了,依例《御成败式目》追加法:年六十六以上的老者,面陈令长勿须拜谒,你家虽戴罪于身,然念为孤寡,特以免去此俗节。”
镰仓幕府设立的《御成败式目》五十一条,主要是以奉公武士,在治理地方民事上面,难免会存在疏漏,后又在拾遗补缺的时候,增补了诸多法度被统称为追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