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被右手掌心的疼痛一点一点地钻醒。

　　昏迷这事儿对乔斯林来说不陌生，但没一次像这回这么诡异。昏迷其实和睡觉有点像：虽然失去知觉，可醒来之后仍会明白自己“睡过去”了一会儿，顶多搞不清楚这个“一会儿”到底有多长。

　　这回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刚刚昏了过去，就又立即被疼痛弄醒，仿佛生命中的一段时间被永远地偷走了。

　　可是他知道被“偷走”的这段时间一定不会短，因为现在能听到法师塔外的狂笑声——仿佛成千上万个疯婆子在咧嘴大笑，震得整座法师塔嗡嗡直响。

　　实际上这是地狱一层的一种“自然现象”：狂笑之风。这种魔法风暴通常从几个轻微的笑声开始，然后在三到五个小时的时间里慢慢发展成一场响彻整片深红平原的巨大风暴，凡是听见这声音的生灵都会受其影响，同样发狂。

　　银指法师塔的镀银外层能削弱这种魔法风暴的部分影响，但远远不够。从前还得要奈瑟·罗切斯施展强力防护术，才能确保二人不迷失神智。

　　可乔斯林觉得自己现在并没有发疯。

　　这意味着：在他昏迷过去的这至少三到五个小时的功夫，他已经成功转化为魔鬼，不再是生灵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乔斯林立即撑起身体去看不远处的欲魔——艾西莉依旧被钻化的史莱姆凝胶牢牢固定在地上。

　　她已完全显露出魔鬼的外貌：黑而细长的双角、脸颊两侧艳红的鳞片、淡红色的皮肤。乔斯林记得昏迷之前她脸上的神色既冷酷又怨毒，但此时看起来却有点儿疑惑。

　　她在疑惑什么？

　　乔斯林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昏迷之前法师塔内的空气已变得污浊刺鼻，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无比香甜。他甚至能分得清空气里的前中后调——起初鼻腔里填满猛烈的硫磺及氨水味儿，又在肺部发酵为迷人的微臭，接着，一点点残余的腥甜在口腔里徘徊不去，化为袅袅不绝的后调。5

　　可是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别的感觉——身体并未更加高大有力，也没觉得体内有什么澎湃魔力存在。相反的，右手掌心的疼痛虽然在清醒之后迅速减弱、几近于无，却仍旧一跳一跳地存在着。

　　这不对劲。

　　据他所知，魔鬼——无论哪一种——都不会觉得“疼痛”是一种不适的感觉，而应感到无比的愉悦。2

　　他再次转脸去看被束缚在地上的欲魔，随后在不远处地狱魔镜的蓝宝石镜面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乔斯林知道欲魔到底在疑惑什么了。

　　自己的样子一点都没变，看起来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2

　　他只发了一会儿呆，立即大步走过去一拳砸碎地狱魔镜的蓝宝石镜面，然后问艾西莉：“过去了多久？”

　　欲魔审视着他：“四个小时。”

　　又略略迟疑片刻：“那么，现在你是一个魔鬼了？”

　　这是乔斯林想要问她的——“你那支试管里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儿问题？”但现在他不打算把这话说出口，而是故作神秘地冷冷一笑，从她身边跨开并捞起地上的一个头盔，走到起居室的门外。

　　这不是他刚才戴的那一个。乔斯林在头盔左侧拍了拍，内部的咒印生效，开始产生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

　　他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凑过去，嗅了一下。

　　恶心！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他还完全记得新鲜空气的味道，身体却毫不留情地背叛了记忆。乔斯林咬紧牙关没叫自己干呕出声，将头盔丢到一旁。

　　觉得地狱的污浊空气香甜却难以忍受地上界的洁净空气，这是魔鬼的特质无疑。可，别的呢？汹涌澎湃的魔力呢？强大而坚韧的身躯呢？足以徒手粉碎岩石的力量呢？！1

　　乔斯林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他除掉手甲。

　　那枚光辉女神圣印不见了，确切地说，是融入了他的掌心——圣印上十二芒骄阳的纹路清晰地浮现在皮肤之下，用手用力地去扣，还能摸到圣印的轮廓。4

　　这玩意该把自己霹死的。

　　不……忽略了一个问题。转变似乎持续了四个小时，这意味着魔化是循序渐进化的。那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在自己开始魔化之后，这枚光辉女神圣印同样开始净化邪恶魔力。最终，新生的魔鬼躯体之中的邪恶力量与圣印当中的光辉神力达成了某种势均力敌的平衡，造就了现在的自己？13

　　要是真的，乔斯林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自己看起来还像是个人类，但暂时没法儿回到上面去，法师塔里还有个看起来时刻准备大开杀戒的欲魔。5

　　如果留在地狱里……除了能适应此地空气之外，在武力方面似乎不具备任何在此地长期生存的优势，而且——法师塔里还有个看起来时刻准备大开杀戒的欲魔。

　　真要命。

　　必须先解决她！

　　他飞快地探了一下头，确认艾西莉还被牢牢固定在地上，然后开始琢磨对策。他能够掌握的魔法不多，刚才都用了。实际上即便他知道什么威力更强大的法术，眼下也找不到施法材料。1

　　而另外的攻击方式——砍刺乃至灼烧，都无法彻底消灭一个魔鬼。那顶多令她在失去形体之后降低一个位阶，变成另一种实力稍弱却更加愤怒的家伙。

　　光辉女神圣印似乎有用，但长在了手心里。

　　要不要把这玩意儿挖出来？

　　一种可能是，挖出来之后不管是再经历一次昏迷还是彻底转变为魔鬼，自己都安然无恙，然后就可以解决问题。另一种可能是，从这玩意离体的那一刻起身体就发生某种可怕变化，导致彻底的死亡。

　　几个小时之前他走投无路，可以孤注一掷。然而现在他拥有了重回地上界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复仇的机会，就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豪赌一次了。

　　乔斯林沉默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回到欲魔身边。

　　“咱们得好好谈谈。”他蹲了下来，“我完全能理解你之前想要和我签订契约的动机——就好比人类对于食物和水的本能渴望——这无可指摘。我还得感谢你之前所做的一切让我保住了命。但目前来看，你没能得到我的灵魂，我还变成了你的同类。在我的印象里，魔鬼都是相当务实的。那么我觉得咱们现在应该讲和，找到一种双赢的相处模式——你怎么看？”2

　　艾西莉看来有些意外，可并不吃惊：“双赢——你没法儿彻底杀死我，顶多毁灭现在的我，叫我降低一个位阶，然后我会再来找你复仇。而你呢，要我没猜错，你因为某些问题失去了大部分作为一个魔鬼的能力。你猜这意味着什么？”

　　她残忍地笑了一下：“意味着只要你走出这座法师塔，深红平原上的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撕碎你，奴役你。所以说，你的双赢是指什么？我这儿倒有个更好的建议——把这些该上天堂的钻化凝胶解决掉，跪下来向我效忠并祈求我的原谅吧。”

　　乔斯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没发现吗，你自己也提到了另一种选择——我毁灭现在的你，你将降阶。”

　　艾西莉冷笑一声：“而你将接受永恒的折磨。”

　　“我知道这回事，所谓永恒的折磨。”乔斯林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你知道人类有一种可怕的缺点，就是对任何事都心存侥幸，常常觉得‘这事儿或许不至于那么糟’。所以，也许真落到那个地步我会后悔，但现在，你猜猜我会不会真的不计后果地毁了你，只为出气？提醒你——我之前也曾不计后果地喝下了你给我的药剂。”1

　　欲魔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你真的会这么干？”

　　乔斯林郑重点头：“我保证。”1

　　“好吧。”惊恐之情消失了，欲魔冷酷地开口，“现在，你走到三楼的实验室去，找到能把这些凝胶弄掉的东西，然后跪在我面前。”

　　乔斯林发了一下愣：什么？

　　但心中忽然生出一个难以遏制的念头——照她说的办！乔斯林意识到事情不妙，试图对抗这个念头。然而两秒钟之后，他像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那样，一边在心中疯狂责骂自己，一边迈开了步子。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