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葛光紧张狼狈模样，郤正微笑着轻轻颔首示意，边上军吏这才呼喊，葛光只能迈步上前，硬着头皮来到郤正近处。

　　就听郤正宽慰说：“初闻丞相族中有投身戎旅舍身报国者，我等无不心中宽慰。观卿形神，可是家中多灾？”

　　“唉，那年与江东贼打仗，姓周的诈降，咱族里没了好多人，当将军的族老也被江东贼抓走砍了脑袋。”

　　葛光说着抬手扣扣腮帮子，又咬牙说：“家里兄长也跟着没了，嫂夫人带孩子改嫁别处，我又没能耐，家业就没了。”

　　“那族中学业如何？”

　　“这……”

　　“嗯~我也不好徇私，汝每日当值也就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少嬉闹游玩，要沉心学业。”

　　郤正右手抬起轻轻捋动嘴唇上的纤细胡须，认真思索对策，的确不能徇私，葛光每日的工作时间是不能削减的，执勤站岗本就是一种历练；余下有足够时间学习，这也是军中教学的春秋古义所在。

　　可找谁来给葛光开小灶补课呢？

　　政务繁重，可信之人都在紧要位置，哪里有多余的时间来给葛光教学？

　　一侧心腹军吏见状，踏前一步俯首贴耳进言：“侍从，太仓令司马仲达颇多闲暇，其家治《汉书》通刑律，可请司马仲达劳心。料想以司马仲达才干，两三月间可见成效。”2

　　不管怎么样，徐州人厚着脸皮把葛光推上来，那就尽量要把葛光锻炼成材；否则三月后考试被打回去，市井之间闲言碎语显然有损丞相威望。

　　郤正也是这么想的，把葛光历练成材，就是最好的反击。

　　这么难的国家都能纠治，别说一个弱冠青年。

　　正好给司马懿找点事情做，当年这家伙擒杀孟达后，因距离雒阳近，最先得知魏军要投降的消息，担心被清算竟然生出全取荆州的野心，进攻不顺也能带兵投入江东。

　　也是时运不济，向南进攻荆州时反而成了一种施压，迫使主力大损的孙权不得不抢着请降；孙权投降后，司马懿连投降江东军的最后选择也没了，只能随大流归附汉军。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能随意诛杀的，也不能随意放出去，幕府建立后就担任太仓令，主管京畿范围内幕府各类直属仓储。

　　六年间司马懿兢兢业业，仓库里连个老鼠都无，堪称幕府各司表率，新旧之人无不称赞其能。1

　　司马懿表现的越是能耐，以后换个幕府忠良接替却出现纰漏，必然影响幕府威望。

　　自己父亲曾隶属于司马懿，现在丞相健康有恙，又很难信任司马懿，郤正怎能心安？

　　认真想了想，就对身边军吏说：“我稍后拜见此人陈述这事，可先去投我名帖。”

　　司马懿可是个大忙人，要见就得提前预约。

　　丞相大将军幕府有许多直属的仓库，分布雒阳城中、近郊，都是司马懿要巡视督管的。

　　葛光一听能有个好老师，跃跃欲试见郤正神情温和，就壮着胆子说：“侍从公，我好友田孝先可否一同求学？他旁听也可，不会给仲达公惹事。”1

　　“呵呵，求学之事，要主动请教才是，哪能事事被动？”

　　郤正见葛光精神似乎要焕发起来，又扭头对身边亲信军吏说：“锻炼身体最是消耗元气，从我俸禄中多拨一份口粮给他，务必以敦厚质朴之士监督，如若逃避懈怠，可自行惩处。”

　　这军吏转身拱手，瞥一眼愕然的葛光，高声回答：“喏！”

　　说罢抬头又重新打量葛光身板，嘴角露出笑容，葛光眼睛里的光芒立刻黯淡，没精打采。

　　见他如此缺乏韧性，郤正也觉得培养过程有些曲折，反正也是司马懿的事情，就告诫：“卿当自勉之。”

　　“是。”

　　葛光回应一声，见郤正轻轻侧头，又见其身后军吏眉目示意，这才学着其他公士那样后退几步返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站在那里不断的深呼吸，目光左右打量，观察其他公士的反应，还对侧后位置的田信挤眼睛。

　　郤正瞅着葛光模样举止，顿时觉得不堪入目，碍于情面不好亲手整治，也就暂息一时恼怒，安排下一名公士上前。

　　照例询问后，对身边人感慨：“郡县虽无盗匪之患，可吏民对军卒恐惧之心不减，还需多少时日才能消减成见呀？”

　　别说郡兵结伴上雒时沿途百姓的反应，就是负责运输郡兵的军吏，恐怕也担心郡兵半路上惹出祸端，所以尽可能的隔离、阻止郡兵与沿途人民接触。

　　大概再有半代人时间，才能消除百姓们的戒心。

　　负责运输郡兵的军吏们，也能平常心，而不是押解囚犯那样。

　　思索这些，只觉得任重而道远，还需努力。

　　郤正走后，六十名公士里自然有来自荆州、益州的，仿佛炫耀一样向其他公士讲述郤正的出身。

　　郤正几乎全靠自身努力而出头，他的升职过程，就仿佛所有公士的模版、榜样。

　　丞相大将军幕府建立后，在汉制基础上容纳了曹魏的两项制度，一项是曹丕的三省制度，一项是陈群的九品中正制，改九品十八阶级为九品二十二级。

　　三省中政务省左右仆射是主官，从二品；每个仆射分管四部，部卿正三品；门下省是议政之所，人员不定，如汉之侍中、常侍，只是改用上古之名更显得正式，长官为正三品纳言，其次为从三品少纳言、正四品参政、从四品参议。3

　　最后一个中书省是公文制定并颁布的机构，并无主要固定主官，由幕府长史、左、右仆射、大纳言轮流当值。

　　这四个职务，也会尊称为四辅，是幕府内第一等的重要幕臣。

　　又因幕府公议时，四人引领的班列、次序不同，有首辅、左辅、右辅、内辅的尊称。

　　至于军制就很简单了，废除后汉募兵制、近代发展的世兵制、与曹魏的错役制，全面恢复前汉的征兵制，恢复并扩大军队的教学作用。

　　田信觉得这是企图掌握人才培养温床，以对抗日益庞大的世族。

　　世族岂会眼睁睁看着竞争对手壮大？又怎么甘心让出权柄，屈尊做小？

　　北方世族跟着曹魏杀了那么多的汉室旧臣和反对派，在丞相建立幕府时出了绝对的大力。2

　　可为了夺回并垄断权力，这伙跟随曹魏篡汉的世族，兴许有一天摇身一变会成为讨伐幕府的尊皇派。

　　至于自己，吃诸葛幕府的饭，又出身氓隶，在幕府努力奋斗还有位极人臣的一天，一世富足。

　　若投到世族阵营，那就是擦屁股的厕筹，用的时候拿起来刮擦刮擦，不用的时候嫌你恶心。3

　　这已经不是做人和做狗的区别，是做人上人和做厕筹的区别，有的选？

　　临近傍晚吃过晚饭后，新的铠甲、军服也发放下来，众人串门闲聊之际就得到通知，他们这每班十名公士里先选出四人参分别参与上半夜与下半夜的执勤。

　　幕府侍卫施行的是六班轮值，平均下来每人一天当值两个时辰，每四天轮休一次。

　　来挑人的执戟郎最先选中田信，田信只能成为第一批执勤的人。

　　劳累一日，许多人串门聊天不累，听到执勤守夜就精疲力尽，只想呼呼大睡，也没人来争。

　　来挑人的这位执戟郎性格冷峻不喜欢多言语，引着田信、北海公士各领取一杆仪仗用长戈后就把他单独塞给一位司戈上士。

　　这位上士络腮胡，见了田信上下审视：“夜中严禁喧哗，若鼓噪生乱而号令不止，某按律就可斩尔，可曾明白？”

　　“明白。”

　　“若遇贼情，不遵号令扰乱行伍进退秩序者，某按律斩尔，可曾明白？”

　　“明白。”

　　见田信回答的果断，这上士露出笑容：“那就做个明白鬼，你若管不住性子，此物送你用一晚。”

　　说着这人举起右手，手心是一枚食指大小的柳木断枝，切口洁白还有柳树汁液渗出特有的气味，显然是半路上来时顺手准备的。

　　“多谢。”

　　田信接住就塞到腰带皮盒里，随即闭口不言，主动遵守这里的规矩。

　　上士主动介绍：“我知道你叫田信，算是丞相乡里人，也不为难你，也望你别为难我。我麾下应有十名侍卫，近日缺额三人，明后两天能补齐。因此今夜分拨两人给你，你引两人在前巡视，我引五人在后。”

　　见田信面有疑惑，又解释说：“丞相执政以来不喜宫苑等奢侈之物，此前也少营建、修缮，这还是前魏修复的模样。所以这显阳苑中多有猛兽，夜间觅食偶尔会冲撞平乐观。我等使命，就是巡哨近处，驱赶夜中游荡至此的猛兽。”

　　平乐观，观者，馆也。

　　这里位于显阳苑与雒阳之间，拥有一片广袤平阔土地，其间人工开凿的水渠纵横，水源便捷还能水运补充粮食物资，所以非常适合驻屯大军。

　　顿了顿，眼前络腮胡子上士严肃说：“夜中不比白日，若有贼人窥伺，喝问不答口令，或有持械之状，我许你动手擒杀。”

　　“敢问上士，今夜口令是什么？”3

　　“不急，至平乐观才能知晓。”

　　这人说完也不解释，就戴上头盔扎好盔带，持戈而走，田信也就扶了扶头盔，持戈跟上。

　　军营辕门处已经有披甲军士列队，火把燃烧，气度肃杀。

　　丞相很少夜宿城外，故而怎么严防都不为过。

　　田信观察周围，见自己这位上司以腰牌领了七名相熟的甲兵后，暂时将这七人托给他约束，本人则与其他上士集合，领取今夜的巡哨口令。

　　等他回来，田信就已经与七名甲士相互通名，说了各自籍贯，因地缘口音问题，以及历史遗留问题，齐地文化浓厚的两个甲士显然更乐意亲近田信，队伍也就这么一分为二。

　　田信引着两个甲兵走在前面持一个火把，七八步外是六人持两个火把，一起沿着显阳苑内的林间小路向东边平乐观靠近。

　　平乐观是丞相以及随行各部司临时办公的驻地，夜中远远看着，也能看到明亮璀璨的火光照亮夜空。

　　巡逻有固定区域与路线，田信可以明显发现巡逻路线要经过的树木都经过砍伐，林间小路两侧树木很多枝条被剪除，地上矮小灌木几乎被清扫干净。

　　视线之内，几乎将一切利于潜藏的障碍物打扫干净。

　　除非刺客就藏在树木上方……

　　心中思索着，田信行走时左右扭头观察上方，夜中双眼折射仅有的火把光芒，显得目光炯炯。

　　耳中有火把松脂燃烧的噼啪声响，不时有林中惊醒振翅乱飞鸣叫的鸟群，以及甲士甲叶摩擦令人心安的声音，鼻子里闻到的是松脂燃烧的气味。

　　巡逻过程中没人敢大意，甚至巴不得能遭遇贼人，擒杀一个就是翻身的机会。

　　可惜，天降功勋这种好事很难发生。

　　即便如此前后两队始终静默，都是从乱世过来的人，很清楚说话聊天能解闷，但也会分散注意力。

　　就执勤两个时辰，区域内巡逻八圈罢了，不算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