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大厅内,诸葛亮在郤正搀扶下来回散步。
胡济跟在身后,双手捧着两片木牍,木牍、布帛多用来记载重要的公文军情,完整的木牍才能保证内容的完整。
竹简、木简有可能会被替换中间某个简,纸张坚韧不足容易被破坏。
思考良久,诸葛亮停下,转身拿起一枚木牍仔细看了看,又拿起另一枚木牍。
两片木牍都来自凉州,记载的是同一件事,发出时间不一样,却是同时抵达。
临洮侯、征西大将军、凉州都督魏延已经从驻地武威启程上雒,随行也就百余骑,昼夜兼程而来。
消息从武威最先上报,可魏延行进速度很快,等魏延经过天水郡时,天水郡也发出警讯。
魏延移动速度太快了,关中地区就一个京兆虎牙营,此外是羌氐移民中抽选的守关兵,都不敢阻挠魏延。
潼关天险是相对军事意义来说的,潼关修在黄河与土塬之间,关城坐落在土塬之上,所以不影响河畔通行。
不是不想修一座拦截道路的关卡,而是黄河水不时侵蚀南岸土壤,雨期河水暴涨会漫盖南岸,加速侵蚀。
如果关城、建筑太靠近河岸,会加速洪水对土层的侵蚀、冲毁。
守关吏士不敢出关截击,只能眼睁睁放任魏延通过潼关。
而现在的魏延最新消息就是被挡在函谷关西,这里与雁门关类似,属于那种两山之间一条隙缝通道。
守关吏士不敢攻击魏延,但不开关门,魏延随行百余骑也不可能攻破关门。
可魏延绕小路去了,这才有了充足时间,让后面一系列地方官吏的警示公文能赶在魏延前面抵达雒阳。
说魏延造反,哪有舍弃直辖部众,带着百余亲兵奔赴雒都的?
说他没造反,眼前这种不顾一切的行为又很难解释。1
已经不需要怀疑消息的真假,有太多沿途官吏的奏报,摆在面前的只是最有份量的两份。
“我看这是文长关心我的健康,他信不过旁人。”
诸葛亮给魏延非法上雒确定性质,就对胡济说:“文长往日与伯约亲近,伟度回去坐镇右卫,使伯约去夕阳亭迎候文长。我预料不差,他应该会止步夕阳亭,以观雒都动静。”
夕阳亭在西边三十里处,古来雒都官吏送友人西行,当日步行最远就送到夕阳亭,有名的饯别之所。
胡济担忧姜维的安全,抬头看诸葛亮,却半张口不言语。
见他顾虑,诸葛亮也有些迟疑,好几年没见魏延,也不知道魏延究竟得到了什么消息,彼此消息存在误差和失真。
想了想,诸葛亮就说:“命田信同行,护卫伯约。”
姜维去迎接魏延,绝对不能携带太多护卫,否则信息失真情况下,会加剧魏延的误解。
虽说天下安定,魏延这种人价值大减,可终究是昭烈皇帝的心腹旧臣,活着的魏延比死了的有用。
如果杀人能解决问题,也不该杀魏延这种表里如一的人。2
“喏。”
胡济拱手长拜而去,也不拿什么公文。
他与姜维之间刷脸就可以了,真到必须见公文的时刻,那事态就到了极限状态。
目送胡济离去,诸葛亮又想到同样急匆匆上雒的侄儿诸葛恪,摇摇头自己把自己气笑了:“若无孝先,实不知会如何发展。”
郤正不言语,从诸葛亮手中接走木牍。
诸葛亮双手负在背后缓慢散步,这段时间田信总是给他吃各种常见的杂食,让他回忆起了当年逃难的经历,几乎能吃的都吃。
回忆起当年不堪往事,很多苦难是无法遗忘的。
本以为早已身亡的兄长,竟然逃出生天,在江东出仕,还闯出一番天地。
可现在诸葛恪却这样大胆,这个大侄儿不是没能力,错误的是不够谨慎。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诸葛恪不安分,也不好对付;真到幕府危难之际,诸葛恪保准被第一个集火打掉。
以诸葛恪的聪慧不难明白隐藏实力的意义,难道看不明白长江以南始终被幕府牢牢掌控?
真到天变之际,作为葛氏重要支脉,诸葛恪登高一呼自然应者云集。
可现在却弄得名声在外,可见这个大侄儿追求的是万众瞩目、风风光光。
不能风风光光活着,那就在万众瞩目中而死,要做搅动风云的人。
说到底,家属亲属宗族部众的安全、利益,并非诸葛恪所看重的,他更看重自己本人的存在感。
如果再算一算诸葛恪上雒启程的时间,考究当时扬州方面的主流信息,会得到一个更令人心寒的猜测。1
反复思索,诸葛亮对郤正说:“今夜设宴,去邀杨仪、费祎等旧人。”
“葛公,费祎前日外出巡查八关,半月后归来。”
“等伯约回信,若文长愿意,就邀请杨仪来赴宴。去为田信准备一领铠甲,今夜让他与伯约陪文长吃酒。”
魏延的军权没必要急着收回来,比起其他人,魏延很好哄的。
说完这些,诸葛亮要返回偏厅歇息,却突然一愣:“费祎去了何处?”
郤正回答:“照例先是正西函谷关,再次西北小平津关、北边孟津,转而向东的旋门关,最后是伊阙南四关。”1
回答时也察觉不妥,郤正抬头怔怔望着诸葛亮侧脸。
诸葛亮不再犹豫:“传孟琰,再传蒋琬。”
“喏。”
郤正目送诸葛亮进入偏厅,就转身出回春堂。
另一边田信与胡济快步出平乐观外门,一起登车,车上胡济才讲述原由,最好说:“我就怕魏延被人蒙蔽,一时冲动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他若取死,会妨碍幕府稳定。”
在这个风言风语的节骨眼,如果魏延横死,会加剧彼此猜忌。
车上,田信抬头望着阴沉天际,魏延这一路疾驰几乎是冒着雨水来的,鬼知道这个人到底被人拿啥谎言骗了。
或许魏延眼中,葛公已死,目前都是自己这些人故作玄虚,为了夺权。
又或者魏延根本不在意葛公生死,这次非法上雒,就是单纯的想要入阁辅政。
毕竟魏延已经抛弃军队,等于放弃挑战幕府体制。
有军队,才能挑战幕府。
浓浓的宿命感迎面而来,田信顿时就感到一种压抑。2
他面露忧虑,看胡济:“伟度公,魏延事小,葛公事大。我更想留在平乐观,护卫葛公万全。”
“你乱说什么?”
胡济面露惊恐之色,喝斥说:“你这是乱群之言,莫以为我剑不利!”
田信审视胡济:“我以性命救护葛公,若葛公遭遇波折,不仅是我万劫不复!我没过几天好日子,死不足惜,就怕伟度公一家老小不得好死。”
说着田信起身,左手抓着车厢矫健翻身下车,边上护卫的几个骑士急忙拉扯缰绳,马儿长嘶。
田信抓住一人扯下马来,翻身而上猛踹马腹,疾驰返回平乐观。
其余护卫骑士左右扭头不知所从,也都望着胡济,胡济站在车厢边也是生出警惕心,对一名骑士:“与我更换铠甲衣服。”
“喏!”
骑士矫健下马,也有伙伴下马帮他卸甲,其他骑士纵马围绕,遮住视线。
平乐观外门,田信矫健下马阔步就往里面走。
登上层层台阶到内门,他左右审视当值的武卫士,左右门尉还向他拱手见礼。
田信也随意拱手回礼,也没检查什么文书、令牌,这段时间他自由出入平乐观各处,基本上该刷的脸都已经刷熟了。
沿着石板铺设的小路径直去回春堂,途径时遭遇一队巡逻武卫士,田信对领头军吏说:“我有急事,给我一杆戟。”
“田君自取。”
领头军吏展臂,随行十一名武卫士都是持戟巡逻,田信目光扫视,抓了一杆戟在手就说:“明日入夜前来寻我吃酒!”
军吏正要说场面话,就见田信提戟阔步而去,只能回答一声:“好!”
田信只是举起左手随意挥了挥算是回应,军吏回头对左右说:“田君英姿飒踏,果似神仙中人呀。”
回春堂外门,两班二十四名武卫士持戟站立。
田信倒持斜拖铁戟就往里面走,守门的门尉见状张张口想要询问,还是决定装聋作哑。
他顺利入门,不由稍稍宽心。
沿途水榭、走廊两两一组站岗的武卫士见他持戟进来也只是疑惑,也都放任不管。
回春堂前,田信持戟登上台阶,见武卫丞孟琰立在檐下,当值卫士也都是熟面孔,田信长舒一口浊气。
快步登上台阶,孟琰拦住:“田君何故持戟?”
“适才午睡,梦中学得一套戟法,正要向葛公演示。”
说罢田信挺身而进,左肩撞开孟琰,孟琰展臂伸手想要去抓,不想田信脚下加力躲开这一抓,又转身冷眼审视,质问:“孟公欲伤我耶?”
一个武卫士军吏站出来指责:“是你无礼冲撞!”
孟琰抬手制止其他军吏,深呼吸两口,盯着田信:“我看你不止是冲撞,还想杀我?”
“谁妨碍我为葛公延寿,我就杀谁。否则延寿事败,我必身死。”
田信目光左右扫视,盯着这些军吏:“我死前,必杀坏我事者。”
足足静默两三个呼吸,田信才转身持戟步入回春堂,大厅内一如既往的没人。
田信持戟到侧门,见当值的是罗式,隐约听到里面有细微讨论声,就将戟递给一脸发愣的罗式手里,低声询问:“自午间至今,葛公饮食如何?”
“回田君,葛公与昨日类似,各类菜肴皆是浅尝,食八宝粥一碗又三分之一,略胜昨日。”
一名近侍低声回答,还瞥一眼罗式手里抓着的铁戟,感觉很不妥,又觉得毛骨悚然。
稍稍片刻,蒋琬端着一盘竹简走出来,他看到田信也只是微微颔首。
田信微微欠身,笑着目送蒋琬离去。
这时候罗式已进去通报,出来传达:“葛公神情劳累该要小憩,田君有事速说,不要逗留。”
“好。”
入偏厅,诸葛亮已经躺在榻上,抬手示意田信坐在近处。
等做好,诸葛亮声音疲倦就问:“你不去公干,来我这做什么?”
“不可不防,仆就来了。”
田信说话也低微,抬头看诸葛亮:“容我书写六个字。”1
诸葛亮微微侧首示意,田信起身来到桌案处,一名侍者趋步而来为他磨墨,等磨好,田信对他摆摆手示意走远。
见桌上各种空白木牍、竹简、纸张和丝帛,田信取了一张纸铺好,捉笔写下六个字。1
待墨干透 ,将纸张卷起拿到床榻边,越过侍者直接递给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一看,不由眯眼:“这未免……”
“命数也,想来葛公最近做梦,常有恐怖、遗憾之情景?”
田信说着伸手,将诸葛亮递来的纸张捏在手里,来到烛台处引燃,还将纸灰用指头压成灰粉,这才返回床榻边的圆凳。
这时候诸葛亮收拾情绪,可睡意已经没了:“你以为,该当如何?”
“仆性命不值一提,如此大事,葛公应与长公子商议。”
田信面容平静:“仆只求一套宝甲,如能宿卫葛公左右,但有仆在,鬼神难侵。”
“我已命郤正去办此事,你且退下,等候就是。”
“是,仆告退。”
田信起身,施礼长拜,后退出偏厅才转身,接过罗式递来的铁戟就盘腿坐在边上休缓体力。
偏厅内,诸葛亮脑海里全是田信写下的三个人名,心情大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