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翰韬就有点不明白,州学的烂尾楼问题为什么会和李觏这位学者会 扯上关系?
曾巩上前和李觏见礼已毕,又把方翰韬拉出来,给李觏一行人等介绍。
看的出来,曾巩和李觏关系匪浅。
跟李觏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青年人,谈吐举止俱是不凡之辈,曾巩赶忙给方翰韬介绍。
“这二位都是盱江先生的门人弟子,这位是陈次山,这一位是孙立节。”
方翰韬又赶紧给这二位施礼。
曾巩顿了一顿,颇有深意的对方翰韬又说道,“这二位在上一届贡举,也就是皇佑五年的科举场中高中进士。”
方翰韬听闻此言,不由得眼皮子一跳,又瞅了陈孙二人一眼。
“子固兄真是折煞我们二人了,”陈次山赶忙言道,“此次贡举,我只不过是攀附骥尾,敬陪末座罢了,殿试唱名赐第,是第五甲的进士同出身罢了。孙师兄学问文采比我好,名次也高多了。”
孙立节感叹一声,“都是五甲的进士同出身罢了,如夫人毕竟不是夫人啊。我与陈贤弟这同进士出身,还得在家守选两三年才能得授官职啊。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守选在家这两年常侍立恩师左右,耳提面命,多有所得。现在可以多学一点,以后一入宦海,只怕学问都要蒙尘了。”1
在宋代的科举其实也挺坑的,中进士也不就是立刻脱胎换骨,而是看你排名分等级,从一甲的进士及第到五甲的同进士出身,待遇可以算的上是天差地别,尤其是这第五甲的同进士出身以及其他诸科,不是立马给你官当,而是让你在家等个两三年,才会有个选人七阶的官给你干一干。1
毕竟我大宋朝廷狼多肉少,当官的太多而坑位太少,只能排座等着分果果。
这个在家排队等的阶段,就叫做守选。
因此也有个地狱笑话的对联,叫做“同进士出身,替如夫人洗脚。”说的就是这俩名字虽然起得好听,其实内在差别就如同妻妾一般,不可同日而论。5
但现在在这抚州,情况就不一样了。
当时在金溪县,曾二叔这个过期的举人都能跟县令谈笑风生。
此刻在抚州,曾二叔摇来俩如夫人……不是,摇来两同进士出身,大可以在州府登堂入室,有了跟抚州的通判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就是不知道为何李益的州学烂尾楼会和李觏以及他这俩进士学生扯上关系呢?
方翰韬颇为不解,只好出言发问。
李觏叹了一声,“如若不是我与王通判道相不同,何苦要行此下策,兴师动众呢?”1
曾巩给方翰韬解释了一番。
原来营造的州学是官学,是要请老师进行执教,根据故事惯例,州县学校的教授主要由地方官府选任,来源包括幕职的州县官,以及以往考中举人中,有德行艺业者。
按照这个惯例,在整个抚州,没有人比李觏更适合执教州学。
之前几年李觏就很得范仲淹,余靖等人的赏识,其中在皇佑二年,也就是五年前,范仲淹第二次向朝廷举荐李觏,这次因朝廷明堂仪式不明,李觏熟识礼制,考证研究解决了这个问题。因此朝廷赐给李觏一个将仕郎太学助教的官衔。
按理来说,李觏李老师学问深厚,名声在外,更得朝廷认证,范仲淹等高官赏识,进小小一个抚州州学执教简直理算应当,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抚州的通判王间是死活不同意,非得将李觏挡在门外,不让他如愿进州学执教。
“这是犯什么病啊?难不成李老先生刨了王通判家的祖坟?”方翰韬心中犯嘀咕,一个小小的教授职位,至于这么较劲吗?
曾巩看出了方翰韬内心的疑惑不解,只得接着解释。
王通判是刚来抚州上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而且他之前跟随过胡瑗胡先生在太学学习过,算是胡先生的半个门徒。而李觏则跟胡瑗在经学见解上,算是争锋相对,观念相悖,成不死不休的态势。王间作为胡瑗的门徒,怎么能坐视师门的死敌李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执掌州学呢?
这道统之争,激烈之程度,可一点不比朝廷之上的政治斗争逊色半分。
在古代(当然现代也一样),这道统学术争端的背后,其实就是意识形态与政治路线的斗争,从汉代开始的黄老之说与董仲舒的对抗,到后来的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之争,可能争论的东西看起来就是那么几句话,但争论的目的,可以说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
真理大讨论,讨论的可从来不是真理,而是权力。7
李觏和他的盱江书院参加的,就是这个意识形态吃鸡大赛,胜者将执掌整个大宋,败者将一无所用,身死道消。而他在州学任教这块的受阻,只不过是这场大战争中的小小一场战斗罢了。
可是现在王通判却有了一个天大的破绽,州府的财政吃紧,州学营造没钱成了烂尾楼,李觏的这俩学生,陈次山和孙立节家里有钱,决定效仿子贡之于孔子的典故。他们出钱把州学这烂尾楼的余款补上,但条件是必须让李觏执教抚州州学。
“这便是我与盱江先生的筹划,一是助盱江先生入主州学,二是帮助李益大匠脱困。”曾巩最后总结道。
其实还有个原因曾巩没说,但方翰韬心领神会,那就是曾巩借着这个机会,领着方翰韬在李觏面前露个脸,为日后方翰韬能就经义请教李觏打个基础。不然为啥曾二叔这么精明一个人,为啥非得把方翰韬带进程1
曾巩的文章写的很好,可以说从唐到宋这几百年,算得上第一梯队,怎么说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是在经义这方面,毕竟在南丰县耕读日久,有点跟不上最新的学术形势了。
而李觏可是在经义这方面,地位造诣相当于曾巩在文章上,这个时代师资资源奇缺,有个好老师指路,学习起来事半功倍。
想到此处,方翰韬自不能辜负曾二叔的良苦用心,当即开动脑筋,也准备出谋划策,要通过这件事在李觏这里刷足好感。
“敢问曾二叔,你们筹划如此,可是实际上是准备如何运作呢?”方翰韬看看这行动计划,准备再出出主意,帮忙查漏补缺。
“我们一道去州府,把关系利害直接与王通判分说,谅他也没别的办法。”陈次山说道,看起来他对这是很有信心。
方翰韬听得眼皮子直跳,好家伙,这么直球,哪里还需要我帮忙查漏补缺啊,分明全是漏洞,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你这计划战略方面没啥大问题,但战术层面简直没眼看!
打牌都没有一上来就把底牌全漏,直接甩王炸的。
方翰韬不禁打量了陈次山和孙立节两人几眼,从外表穿着能看出来,这两人家境是真不错,妥妥的富二代没怎么吃过苦。
可是,你俩好歹也是个进士出身,妥妥的官员预备役,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这么糙的计划都能想出来?
方翰韬好不容易绷住自己的表情,转而对李觏和曾巩说道,“不知道盱江先生和二叔是怎么看的?这可行吗?”
李觏听到方翰韬如此说,哈哈一笑,“方小友,你话都这么说了,可见对这个计划不满意啊,那要不你说说看你的建议吧,我们在此洗耳恭听。”
李觏倒是个直性子,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直入正题。
方翰韬急忙把自己的主意讲了出来,“盱江先生和曾二叔抓的时机很好,但不是这么用的,你这么直接上门和王通判讲条件是很难成的,这与要挟逼宫有何不同啊?王通判受此胁迫,心中肯定是十万个不乐意,心生抵触,这事就未必能如我们所愿,需知道,毕竟我们是民,他是父母官。焉能以下克上?”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我们还能操纵王通判所思所想,让他乖乖照着咱们的指示来?”陈次山反问道。
“当然可以啊,”方翰韬成竹在胸。
“这个很简单,要论糊弄上官,张冠李戴玩弄文书,最内行的还得看底下的那些胥吏。”方翰韬鬼点子多的很,跟政府打交道,这个他可真是太熟了。
“胥吏?”陈次山一听,不由得脸上就一股嫌弃,“我等士人,跟那些油滑奸诈之辈有何好说的?”
方翰韬急忙按住陈次山,陈老哥你看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胥吏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嘛。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5
“找到胥吏后,又该如何呢?”孙立节问道,他倒是很感兴趣,对胥吏的抵触也没陈次山那么强烈。
“当然是请其出手,逼迫王通判速速处置州学烂尾之事。”
“这又是该怎么逼迫,下吏如何能逼迫上官?”陈次山不解的问道。
“哎呀陈老哥,你以后做官就晓得了,这些胥吏本事大着呢,要不他们就假传消息文书告诉王通判说江南西路转运使司要考核地方官员州县学校建设相关进展,要么就是走黑道纠结人手到州府抗议闹事,反正这些小吏黑道白道手段轮着上,总会有法子能逼迫王通判速速处置州学营造之事。”方翰韬解释道。
李觏听方翰韬如此说,眼神不禁一动,有点诧异的看了看方翰韬,又看了看曾巩。1
曾巩对李觏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只听方翰韬接着说道,“将这些上官逼到狗急跳墙后,这些胥吏便会施施然告诉他们,早就有解决方案了,然后他们就会把你们引荐出场,告诉地方有义民愿意捐资助学,只不过条件是要请一个好老师。这个老师的条件是有要求的。”8
“条件设置该不会是……”孙立节有点摸着门道了。
“对,因人设岗,就比划着盱江先生的条件来,这样,州府的上官们就会闻着味,自动求上盱江先生的门了。就算王通判有什么异议,也会被他的同僚们集体按下去。”方翰韬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唉,方小友所说之事,我看确实可行,我堂堂大宋,官员不明事务,被底下胥吏随意欺瞒拿捏,也是很正常之事,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明着看是官员管着胥吏,实际上就是胥吏玩弄着上官罢了。”李觏长叹一声。7
其实大宋的这些胥吏,宋江们的能量远不止于此,想想宋徽宗时期的蔡京,一生整人无数,斗遍天下无敌手,可就是这么一个精明人物,每天上班的时候,都要先称一称装着官印的匣子,分量一不对劲就不开。有一次他发现官印匣子很轻,官印不见了,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匣子根本不打开,等到了第二天官印便自动回来了。后来蔡京解释道,肯定是手底下的胥吏偷偷拿着宰相大印去用了,如果他声张起来,这个宰相印可能永远就找不到了,只会白白受连累。9
而方翰韬现在做的,就是让李觏他们去找这些胥吏帮忙,至于方翰韬后面说的,则更像是预言这些胥吏会如何做的。千百年来这些花样手法基本黄汤不换药,方翰韬后世也是个资深胥吏公务员,也算见得多了。7
对付官员,还得是胥吏们更得心应手。这可是古今中外不变的真理,汉弗莱爵士点了赞。6
李觏曾巩他们因为是读书人的关系,平常实在是懒得搭理这些胥吏,因此有了思维盲区,下意识也不会想到此处,经方翰韬这么一点拨,大家纷纷恍然大悟,都觉得方翰韬这个主意不错,比较靠谱,便开始依计划行事。2
不过接下来的具体行动,就跟方翰韬没什么关系了,曾巩让方翰韬回王安上那里,他和李觏等人在州城里处置好此事后,便和李觏以及李益等人一起到王安上那里小聚。
与李觏曾巩一行人道别之后,方翰韬回到了王安上那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