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统府里面,一大清早,袁世凯就收到了消息。
他在自己的书房之中捏着那一沓报纸,凝视良久,脸色阴沉无比。
袁乃宽和坂西利八郎,也在他的书房之中。
昨天众人赶回来的时候,蔡锷和袁乃宽都已经昏死过去,袁世凯只是从那些保镖们口中得知了山上的经过,但也有很多细节上说的不清楚。
所以今天清晨的时候,袁乃宽一醒过来,就立刻到大总统府来汇报情况。
“……变生肘腋之间,凉亭里面的其他保镖全被击倒,我虽然只被一枚石子击中,但感觉就像中枪了一样,撞倒在地,整个身子都酸痛无力,爬不起来,当时伤势较轻的,只有王揖唐,蔡锷和蔡锷的一个贴身保镖。”
“王揖唐实在是忠心,立刻上前护卫大公子,结果被那个唐白鹤怒斥一声,当场打死。”
“蔡锷和他的保镖一起上前想要救护大公子,可他那个保镖被一脚踹飞,蔡锷也被打得撞在柱子上,吐血不止。”
“我今早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听说蔡锷受伤非常严重,还在医生看护之下,没有清醒过来。”
袁乃宽说着说着,热泪盈眶,“外人尚且为克定这样奋不顾身,我跟克定之间,兄弟手足之情,我当时居然没有能够挣扎起身,拼死一搏……”
“我、我实在是愧对叔父!”
他直接对着袁世凯跪了下来,也不顾自己一条手臂还被绷带固定着,就想要向袁世凯磕头。
“够了!!”
袁世凯一掌压住报纸,脸上一瞬间青筋暴突,却又硬生生平复下去,声调缓缓,说道,“你是我的侄儿,这么多年下来,也就跟我亲生的儿子一样。”
“我已经有一个儿子身处险境,要是你当时也真被那个狗贼害死,你让我这么一个老头子,直接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袁乃宽涕泗横流,哽咽不止。
“你下去歇着吧,让那些医生大夫再给你仔细瞧瞧,刚才这么一跪,别把伤口又弄裂开了。”
袁世凯的语气更加缓和,却也没有心情像以前那般,亲自去扶这个大侄子,只是一挥手,让卫兵把他搀了下去。
坂西利八郎这时说道:“我清查了这个唐白鹤的来历,据说他自称是云盘老祖一脉嫡传,在九华山隐居,到了京城之后,落脚在六合酒楼。”
“但是六合酒楼,从昨天上午就已经歇业,等我们的人赶过去的时候,早已经人去楼空。”
“我刚刚接手情报工作,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是有负大总统的重托。”
袁世凯说道:“这不怪你,这个唐白鹤刚出现在克定身边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忠枢提起过了,连忠枢当时也没有查出这个人的破绽,还以为他真是一个诚心投靠的武夫。”
“哼,这些江湖骗子、绿林强盗,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大智慧,但要论狡猾之处,也绝对不可小视,绑架克定这件事情,他们是早有预谋啊!!!”
袁世凯又用力拍了拍桌上的报纸。
坂西利八郎立刻心领神会。
大总统的长子被绑架,这种事情实在是天大的丑闻,要是处理不好,对大总统的威望,说不定也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如果袁世凯够狠心的话,说不定会为了自己的面子,对这个消息严加保密,然后宣布袁克定已经病逝了。
至于之后,怎么报复那些绑票的人,那都是后话了。
可是袁克定前脚刚被绑架,第二天一大早,这些外国报纸的消息就全都宣扬出去。
时间这么紧凑,袁世凯根本没有机会下定决心舍弃自己的儿子。
想必一定是唐白鹤等人在行动之前,就给这些报纸递了消息。
他们也不必透露多么具体的消息,只要钱使足了,随口提一句会有大新闻,收了钱的记者自然会屁颠屁颠的跑到百望山附近等着。
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之后,这些做新闻的外国人,就更不会错过这个吸引热度的机会了。
坂西利八郎说道:“大总统昨天虽然已经派人搜山,但是以这个人的身手,只要带着大公子躲进太行山脉里面,不管派出多少人搜查,恐怕都没什么成效。”
“当务之急,还是先派人向大众辟谣,然后暗地里准备黄金,等到十五日后,利用交付黄金的这个机会,把这些人钓出来,一网打尽!”
“只有成功救出大公子,并且把这些人斩草除根,才能把这件事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有了这些报纸引起的大众关注之后,袁世凯目前就算让人辟谣,空口白话,作用也很有限。
假如再想舍弃自己的长子,那反而成了下下之选。
坂西利八郎所说的办法,确实是目前袁世凯仅有的、最好的选择。
“要尽可能保证克定的安全,还要能顺藤摸瓜,那么黄金就最好不能有假。”
袁世凯愁眉不展,长长的叹了口气。
“但,那可是、一万两黄金啊。”
虽然最近几十年来,乱象纷呈,民间早就有了“枪炮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
但是实际上,真正的一万两黄金,绝不是个可以等闲视之的数目。
辛亥革命的时候,为了对抗各地起义的武装力量,隆裕太后表示,要将慈禧所留下的内帑银全部拿出来充军饷。
她就曾经拿出账簿一册给摄政王看:“先太皇太后储蓄之款,尽载册中。计黄金十五万两,白银二百万,予不留分毫……”
当时,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也关注过这批黄金的情况,发现按照这批黄金附带的印记来判断,至少已经储存四十多年。
晚清时候,各种赔款、紧急需求,国库几乎搬空,八国联军还曾经打进紫禁城,但是慈禧私藏起来的这批金银,却一直尽心保全。
由此可见,即使是对当初的慈禧来说,黄金万两,也绝对是一笔不可轻忽的财宝了。
袁世凯虽然已经当上了大总统,但是毕竟上位的时间还短,在敛财方面,还比不上当初把持朝政几十年的慈禧。
要让他在半个月内,从自己的资产中拿出这一万两黄金,他必定也要肉痛很久。
至于挪用国库财产的法子,不是袁世凯不想,实在是国库也不丰盈,前两年打仗还是靠向外国借款来充当军费。1
如果现在为了他这个儿子,又在国库里面大捞一笔,只要消息走漏出去,多半会引得军心动荡,袁世凯的位置也就不那么稳了。
坂西利八郎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自己最好不要插嘴,于是只在一边默默等候。
他知道,袁世凯终究还是会下定决心的。
果然,沉默了十几分钟之后,袁世凯派人喊来自己家中的账房先生,决定调用部分庄园地产,抵押出去,尽快凑足一万两黄金。
比起别的东西来说,房产地产这种东西,只要等他成为了皇帝,就根本不值得在意了。
拿这些东西去抵押,换取黄金,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个唐白鹤虽然外表年轻,功夫却很厉害,要想把此人斩杀,非派出真正的高手不可。”
袁世凯说道,“到时候我会派出一批百发百中,擅长速射的神枪手,由陈归一等人为首,参与这次行动,但是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听说日本现在除了国势强盛之外,武风也极盛,柔术、剑道、长枪,各种高手层出不穷。”
“志超你有没有什么渠道,能够在十五日内,请来一些日本高手,参与这次行动呢?”
坂西利八郎故作沉吟:“要在大总统面前称得上一句高手的,至少也要是陈归一先生那样的人物,也就是所谓的化劲。”
“日本国内虽然练武的人很多,但是能够练到这个层次的,也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我又已经多年没有回过日本,虽然能想到几个目标,但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在十五日内请过来。”
袁世凯许诺道:“只要能请过来,我日后必有高官厚禄相报,等我登基之后,给他们都封上世袭的爵位,也不在话下。”
坂西利八郎说道:“这个事情,我一定竭尽所能,一有结果,我就汇报给大总统。对了,大公子身边的那位王德公先生,不知道大总统有什么安排?”
“他?”
袁世凯冷哼一声,“我当年把他派过去保护克定,千叮咛万嘱咐,不说寸步不离,至少也不能相隔超过十米。”
“但是这回克定被骗到山中,他居然待在云台公馆,没有随行,实在是该死!我已经派陈归一把他拿下,关押在大牢里面。”
坂西利八郎连忙说道:“那个唐白鹤处心积虑,接近大公子,获取信任,就是为了把大公子骗去山中,好方便他行事。”
“据我所知,大公子中了此人的离间计,近来对王德公颇多疏远,这个事情,也不能全怪在王德公身上,大总统与其把他关着,不如让他戴罪立功。”
袁世凯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虽说他身上有伤,养到半个月后,也恢复不了化劲的实力,却到底还能算个好手。”
坂西利八郎点头说道:“最关键的是,王德公曾经跟唐白鹤交过手。高手都是千锤百炼,容易形成自己特定的风格,可以让王德公把唐白鹤的特色,给半个月后会参与行动的那些精锐们仔细讲解。”
“军事上有演习的说法,要杀唐白鹤这种人,也需要演习。”
“不管是神枪手,还是暗器高手、化劲大拳师,本身各方面的素质就已经远超常人,让他们提前研究,半个月时间,应该足以培养出专门针对唐白鹤的一种默契,说不定到时候会有奇效。”
袁世凯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眉头微展,赞许道:“好!”
“志超,你果然是文武全才,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提出独到的见解,这次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统调全局。”
“待到未来,历数我袁世凯麾下的开国功臣,你必定是名列前茅的一个!”
坂西利八郎本来就是刚刚接手阮忠枢留下的情报工作,现在又沾了这么一桩麻烦事在身上,心中却非但没有觉得难受,反而愈发觉得精神抖擞。
他不怕自己事情多,就怕自己没有事干。
事多才好啊,只有插手更多的大事,才能让日本特务在北洋政府中的影响力继续扩张。
等到袁世凯称帝之后,他的计划就会更顺利的实施,成为日本军国大业的头号功臣。
等到坂西利八郎走出大总统府之后,甚至难得的需要深呼吸几次,来压抑自己心中那份火热。
在这片土地上待的时间越长,他心中那份“引领帝国侵吞这片广袤山河”的欲念,就燃烧得愈发炽烈。
但是任何事情,毕竟有个先后,不久后“营救袁克定”的这个行动,关系着袁世凯亲儿子的性命,容不得半点轻心大意。
坂西利八郎回去之后,除了尽快了解、渗透阮忠枢留下的情报网之外,其他所有的精力,就用来关注营救行动的准备工作。
这一阵子,他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都缩短了不少。
袁世凯虽然相对悠闲一些,但也是忧心忡忡,还需要在公开场合进行各种辟谣。
到了两天之后,袁世凯才想起来,去医院看望一下蔡锷。
二人聊了几句之后,蔡锷似乎还心有余悸,说起京城繁华虽好,却无福消受,想要去天津养病。
袁世凯问过医生,知道蔡锷受伤严重,要是身心都能好好调养,一两年时间,或许还能恢复的过来,若是稍有不慎,病痛可能就要缠绵终身。
一两年的时间,天下大局变换,到时候蔡锷难道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吗?
袁世凯又看见蔡锷只是跟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变得昏昏沉沉,精力不济,从前心中若有若无的警惕,终于抛之脑后,允诺他可以去天津疗养。
随后袁世凯又说了些不舍的话语,让蔡锷养好身体之后,回来继续到自己麾下为国效力。
蔡锷强打精神,跟他谈了几句,说着说着,居然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袁世凯微觉错愕,摇头一笑,就离开了医院。
等到病房里只剩下蔡锷一个人的时候,昏睡的将军,忽然睁开了眼睛。
‘终于……’
蔡锷的瞳孔,如同黑色的宝石,逐渐把心中的激动又按捺下去。
‘唐师傅,如此恩义,我现在却不能跟你分享成功的消息,还不能好好的向你当面道谢……’
‘你可一定要安全脱身啊!’
病房的玻璃窗上,映着晚霞的光辉,一片灿烂。
此刻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太行山中,林木参天,却也有较空旷些的山崖,可以眺望西天的霞光。
唐白鹤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啃着干粮,眼中望着橘红的落日,心中已经在想着,交付黄金的那一天,会有多么惊险畅快的厮杀。
“呵!”
他迎着阳光,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