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006:『选择』
来客看上去也不过是群二十四五的青年,相比凯诺兰大不了多少。
他们个个戴着防尘面具,显然不希望被人认出身份。
其衣物似乎基于修士服改进,尤其是头上的兜帽。
在教区孤儿院生活了八年的凯诺兰能从这些衣物的形制上看出宗教衣物的影子,但与众不同的是,整体形制经过了精心设计,料色黑白相间,由帆布和牛仔布裁剪拼接而成,下摆较短,袖子裤子裁剪合适,便于行动。
这很符合国教异端的身份。
“哎呀,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巴兰尼院长搓着油手,脸上挂着讨巧的笑,溜到一位高个女青年的身侧:“我准备了三十个!都符合您的要求,品相很不错,全是这里最为聪慧,最为听话识相,最为身心健全的。”
女青年没有搭理孤儿院院长,只是默默观察着。
场面非常讽刺。一位国教孤儿院院长,正统国教任命司铎,铎品级待遇,此时竟为了钱像只苍蝇,萦绕在理应烧死的异端们的身边,像只讨食的哈巴狗不断对其点头哈腰。
这与他昨晚站在凯诺兰面前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一会儿,女青年站起身,走到这三十个颇感紧张的孩子们面前。
院长像个跟屁虫,丝毫没有距离感地紧黏在她身后。
这时,凯诺兰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女青年留着干练洒脱,与下颚平齐的短发,发色粉中带点微白,两侧垂发别在耳后。
她的目光相当犀利,炯炯有神,这在下巢可不常见。有着紫色的眼瞳,像颗绚丽的宝石,既好看又深邃。3
除了位于耳后的通讯传输系统外,女青年全身上下看不出有再经受过改造的痕迹。
而那些与她同行的人多多少少都在某些部位进行了深化改造——一些是主动的,一些是不得不,比如弥补断肢带来的残疾。1
看得出来,她很幸运,幸运也是实力的象征。
在下巢混世,血肉很难斗得过机械,狂徒们为了战胜敌对帮派的对手,往往选择不顾一切地对原生肉体进行夸张改造。
倘若不是没有条件,他们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试试阿斯塔特的十九道手术工序。
孤儿们看着她,眼中带着迷茫与怯懦,没人敢吱声,甚至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凯诺兰站在较为靠后的位置,他同其他人相比不算高,更靠前的那些大块头近乎遮掩了他的身子,他只能踮着脚摇摇晃晃地努力看向前方。
“这些就是你手上最好的货色吗?”她的眼睛瞥向巴兰尼,淡漠地问道。
“对,您放心挑,这些孩子无一例外全是孤儿,孤得彻彻底底,没有任何近亲,个个都比忠嗣学院还惨。买回去无论是死了,还是事后灭口,都相当好用。”院长的笑容格外灿烂。
“好。”
一听这话,孤儿们的汗毛都吓立了起来。
她观察了一会,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价钱合适。”她指着孤儿们说:“我们要其中的大部分。”
此话一出,不仅是鬼精的斯通纳,连巴兰尼司铎都愣住了。
“快!快!别愣着,为贵客准备果酒。”他催促着修女们行动,转头看向斯通纳:“快!快准备账单!和算术器!”
接着,他立即转身面向女青年,脸上的表情变回了油腻的营业笑容,油手开始搓着打转:“八点五折,再额外多送您一个,如何?”
“送哪个?”如鹰般锐利的紫眼扫向孤儿们。
“至于送哪个嘛……”
胖司铎的视线挨个扫过。凯诺兰的眼睛迫切地看向巴兰尼,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直到视线眼睁睁从他身上掠过。
他的期望破灭了。
巴兰尼似乎挑好了人,他看着一个健硕小伙,这种劳力型的或许更能讨好客户。
不等他开口,凯诺兰高举手臂。
孤注一掷的他看向女青年,两人对视在一起,她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直刺他的心脏。
对帝国人来说,紫色瞳孔罕见而著名,以至于在民间广为流传,家喻户晓——驻守恐惧之眼的卡迪亚人都有一双紫色眼睛,这是长期受到混沌辐射而产生的基因变异。
凯诺兰被锐眼盯得有些紧张,但他决心要与之对视,向她证明自己的特殊。
见凯诺兰的自告奋勇,巴兰尼司铎的怒火就像碰到火星的干草,鹅蛋般的脑袋上青筋骤然暴起,像颗巨大肿瘤。
他担心这小子毁了他的生意。
凯诺兰很清楚巴兰尼司铎下手会有多狠,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不过,巴兰尼虽肥胖,但不愚蠢。他转念一想,精明的商业头脑克制住了怒火。
他眯起眼打量着凯诺兰——倘若能把这打得半死不活的小子当赠品送出去,反手把更壮的猪仔算个好价钱卖出去,岂不美哉?
女青年双眉紧皱,仰起头打量着他的身体,最后她摇摇头。
“从男孩的角度来说,他看上去太瘦了,像只弱不禁风的瘟鸡。”她这样评价道。
“您别看他这模样,要是没点本事,凭他这么瘦的身板怎会活到16岁呢?”巴兰尼开始主动展开利用凯诺兰的倾销攻势。
“不,换一个。这种身板当劳工,干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会做好您要我做的一切,只要您把我收下来!”凯诺兰叫出声,眼中带着迫切与紧张。
“是吗?那我会让你后悔的。”她的语气冰冷,毫不客气地对凯诺兰泼上冷水:“换一个。”
“他是额外附赠的。”
巴兰尼狡黠地改口道:“作为我们第一次合作的诚意。”
“什么意思?”这个卡迪亚女人的眉头皱得更低了。
“您要呢,那就给您,您不要,那就什么也不送了,就这么简单。”巴兰尼看穿了她用人的意图,立即开始坐地起价。
“啧。”
接着,双方又在价格上开始了唇枪舌剑,经过来回拉扯,总算谈好了价钱。
二十二个人,六万块。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最终价值。
被买下来的全是队伍里身体素质最好的那些。至于凯诺兰,他不算在这花了钱的二十二人之列,毕竟赠品只是陪衬。
那些没被选上的孩子,像被驯服的家畜,由修女们赶回了又脏又破的集体宿舍。
院长巴兰尼像个卖猪仔的猪倌,颇为满意地打点着手中的哥特币。那双眼里只有钱的浮肿双目阐明了,这么多年,作为监护人的他对这些孩子们的态度。
点完后,他将那叠钞票揣进衣兜。
接着,他揣起手,刻意挺直浑圆的身膀,故作姿态地用教士特有的起伏语气说道:“恭喜你们,在这片肮脏污秽之地得到了救赎。希望你们未来能跟着新家庭,通过劳动重新做人,改正一切品行不端的行为……”
他像个正在释放刑满囚犯的酷吏,而非一个孤儿院院长。
“愿神皇的恩光,沐浴在我们身上。”孩子们集体缓缓跪下身,凯诺兰松了口气,也跟着其他人向巴兰尼缓缓下跪。
毕竟,他可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出点什么岔子。
有意思的是,巴兰尼司铎对着神皇雕塑张开臂膀说出祝福,而孩子们没有对着帝皇雕塑下跪,反倒是对着巴兰尼本人下跪。
众目睽睽之下,这令司铎感到异常满足。
他满意地回到卧室休息,过长时间的用脑只会加剧他的头痛。孤儿院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干各的事情去了——每天都有大堆事情要忙,来这交易的客户也不仅此一家。
“现在,听清楚。”
女青年的声音清晰洪亮,回荡在这片圣堂之中:“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没了那些比凯诺兰身板更小的孩子,挡在他前面的孤儿无一不是健硕的高个。
显得他在这群人里越发地渺小,可有可无。
“第一,去工厂流水线,每天两班倒。在那,我能保障你们的安全,能管饭,还给你们发薪水,只要攒的钱能抵过今天的赎身费,我就给你们自由。”
长期熏陶于僵化教条下的孤儿们,看上去比原生欧格林还要迟钝,他们目光呆滞,木讷地看着这个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的女人,对她的话没有产生任何共鸣与反应,像一桩桩原木,摇摇晃晃,也像行尸走肉。
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自由,也不明白什么是薪水,唯一听懂的是安全和管饭。
女青年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下去:“第二个选择。一个,能让你们翻身的机会。”
凯诺兰像条泥鳅,努力从这群人中挤到了靠前的位置,他生怕漏听一个字。
“选择加入我们。但,要完成一个试炼作为投名状。”
她走近这群孤儿,气势汹汹。
部分孤儿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开始眨巴眼睛,张着嘴巴,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要独自前往中巢,完成一个针对敌对帮派的任务。中途没有任何能证明你们身份的文件和证件,谁都能朝你们开枪,随时都可能会死,会残废,会比死还惨。”
她双臂交叉,目光从左到右对向每一个孤儿。
无人敢同她四目相对,先前还有点兴致的人,现在也早已垂下了头。
作为下巢的孩子,对通往中巢之路道阻且长,艰险异常都心知肚明,被卷入邪神祭祀、屠杀、特别执法行动、帮派火拼、灭口等犹如家常便饭。
等到了中巢地界,那些巡逻的法警、司法侍从、镇暴机仆会对每个身份不明者毫不留情。他们也要为自身的安全考虑,更有甚者,热心帮助与杀良冒功很可能只在一瞬之间。
况且,征程艰险,归途同样凶险异常。
赌对了一回,又怎有底气赌赢第二回呢?
“怎么,二十三个大小伙子,就没一个有胆的吗?”见半天无人应答,她摇摇头,讥讽道。
她的同伴们一边把玩着枪械,一边看着这些怯懦的幼雏,也算找了些乐子,对着他们呆愣的憨样,评头品足地说笑起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开始失去耐心,叉着手垂下头,用靴头磕地,抖掉鞋底的尘土:“我也不强迫你们,不去就进厂上工,但那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她轻哼出气,慢慢背过身,心里已经对这群软弱的孤儿不抱希望。
“我去!”
她睁大眼睛,但很快便皱起眉毛。
她记得这个声音。
她转过身,盯着里面最瘦小的那个青年。
“我说过,只有这一次机会。”
她似乎有些生气,觉得这只不着边际的弱鸡在跟她满嘴跑火车。
“如果你选择了这条路,只要敢回头,我就会杀了你。”
“我确定。”他从那群高个中走出。
“如果我胆敢退缩,你可以随时冲我开枪。倘若你愿给我机会,我也会向你报之成果。”
女青年左臂胳膊端平,右手抵着她那秀俏的下巴,微微歪着头,重新审视这个小鬼——他的身板太过纤细消瘦,甚至可以拿‘脆弱’一词形容,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
但凡挨上一枪就绝不可能再站起来。
可他的眼中光芒闪烁,仅凭这一点就与其他同伴与众不同。那道目光坚决敏锐,势在必得,似乎在向她证明,他不是一个昏了头的冲动疯子。
在他的身上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不同于轻浮和傲慢,这个小鬼展现出了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
“要躲过法警的身份检查,你有什么对策。”她坐到长椅上,翘起二郎腿,闭上双眼,静待着他的回答。
“巢都法警出动通常成群结队,警笛大作,试图威慑图谋不轨者,而我身形轻巧,行动灵活,便于隐藏,能在他们发现我前,提前隐匿行踪。”
她那细长的眼睫动了动。
“假如你的前面就有一个流动检查点,几队法警正在下车盘查,你又该如何保证自己能安全通过?”
凯诺兰稍加思索,很快便组织好语言,接着回答道。
“巢都内部通路、管道错综复杂,其间留有大量古早时期修筑的检修通道和宽壁管道,但在进入管道前要注意,看、嗅、听、察。看探是否有不明身份的生物潜伏,嗅闻里边的味道是否过于亵渎,倾听是否有令人不安的诡异动静,察看脚下和四周是否有不洁之物的残留。”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算对他回答的一种赞许。
眼前的这个小子,确实积累着丰富的下巢生存经验,但更重要的是,他思辨理性,面对现在的上级,不仅没有舌头打结,甚至还能有条不紊,思绪清晰地对答如流。
这是种弥足珍贵的能力,在下巢尤为稀缺。
一个思绪清晰,逻辑缜密的脑子,恰好是能完成任务的关键。
女青年的脸上虽依旧面无表情,但她很高兴今天有了一个还不错的收获。
但他是否真的天赋异禀,恐怕还得经受现实最直接的检验。